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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關于《紅樓夢》的社會背景的討論展開以后,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問題,更加引起學術界的興趣。這是馬克思、恩格斯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紅樓夢》的必然產物。人們提出這樣的政治“驚奇”:是在什么情況下產生了《紅樓夢》這部作品呢?它的社會基礎是什么?《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反對科舉、尊重婦女的思想是從哪里來的?他罵念書人,罵那些舉人、秀才都是祿蠹,說女孩子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這樣的思想認識是在什么情況下發生的?1955-1956年,鄧拓先后發表了《論<紅樓夢>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意義》和《從萬歷到乾隆———關于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一個論證》兩篇文章,對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問題進行了集中思考。這兩篇文章從嶄新的研究角度,以獨特的研究方法,對長期以來爭執不休的問題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鄧拓認為,《紅樓夢》鮮明地反映了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主要是18世紀上半期)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當時的中國是處在封建社會開始分解、從封建經濟體系內部生長起來的資本主義經濟因素正在萌芽的時期”,其標志是“在封建經濟內部生長著新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萌芽,代表著資本主義關系萌芽的新興的市民社會力量有了發展;同封建主義思想意識相對立的市民思想明顯地抬頭了”,同時,通過歷史的考察,鄧拓認為從明朝萬歷年間到清乾隆年間(約16世紀80年代到18世紀90年代),是中國資本主義因素的萌芽時期。“其中,從萬歷到明末和從清初到乾隆又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是資本主義萌芽開始的階段;后一階段是資本主義萌芽發達的階段。”這個應用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紅樓夢》的創造性論點,至今仍然閃爍光芒,熠熠生輝,就是在當時的學術氛圍中,鄧拓能夠擯棄政治的許多干擾,與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扎實地做一些史學研究工作,其中所體現出來的學者的良知和勇氣,是極為難能可貴的。 1962年1月30日,毛澤東《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接受了鄧拓這個馬克思主義的論點,在提到《紅樓夢》時說:“十七世紀是什么時代呢?那是中國的明朝末年和清朝初年。通過一個世紀,到十八世紀的上半期,就是清乾隆時代,《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就生活在那個時代,就是產生賈寶玉這種不滿意封建制度的小說人物的時代。乾隆時代,中國已經有了一些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但是還是封建社會。這就是出現大觀園里那一群小說人物的社會背景。”
每個人都是從自身的“實踐智慧”里接受前人的政治哲學,馬克思主義者毛澤東也不例外。1964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北戴河與幾個哲學工作者談話說:“《紅樓夢》寫了二百多年了,研究紅學的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可見問題之難。有俞平伯、王昆侖,都是專家。何其芳寫了個序,又出了個吳世昌。這是新紅學,老的不算。蔡元培對《紅樓夢》的觀點是不對的,胡適的看法比較對一點。”由于毛澤東將馬克思主義的道理歸結為一句話:階級斗爭。因此,“斗爭論”成了毛澤東當時解讀《紅樓夢》的典型范式。
的確,“斗爭論”的紅學范式是根據政治需要而產生的。如余英時所說,“它不是被紅學發展的內在邏輯所逼出來的結論。我們必須承認,在摧破自傳說方面,‘斗爭論’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但‘斗爭論’雖可稱之為革命的紅學,卻不能構成紅學的革命。(第二個‘革命’取庫恩之義。)其所以不能構成紅學的革命,是因為它在‘解決難題’的常態學術工作方面無法起示范的作用。(按:這是指‘斗爭論’所示之‘范’乃唯物史觀應用于文學作品的一般‘典范’,而不是為了解決紅學本身特有的難題而建立起來的。)更確切地說,它只是馬克思主義的一般歷史理論在《紅樓夢》研究上的引申。換言之,這是一種借題發揮式的紅學。既是借題發揮,則它的結論是否有效便不能單獨取決于所借之題———即紅學的內在標準,而必須取決于歷史唯物論在清初社會史研究方面的整個成績。這一層自然越出了我們的討論范圍之外。……到了五十年代,由于‘自傳說’典范本身的局限性,考證派實已成強弩之末。大陸上‘斗爭論’之適于此時崛起,正如海外索隱派的復活一樣,是紅學發展將要進入新的突破階段的一種明確表示。”
然而,余英時之所以把“斗爭論”的毛澤東的紅學思想,作為外加的政治需要,乃是建立在接受美學的維度,才把它排除在紅學范圍之外。余英時希望按照俞平伯提出的“回到曹雪芹的意思”這個主觀觀念來確立紅學的新范式。“斗爭論者”對曹雪芹最苦心建構出來的大觀園和太虛幻境,也就缺乏同情的了解。按照歷史本來的面目,實事求是地回到曹雪芹和《紅樓夢》的時代,正是紅學的題中之義。曹雪芹和《紅樓夢》的主觀意圖研究,與我們今天作為一個讀者所應有的歷史和美學的態度,對于曹雪芹和《紅樓夢》所作出的評價,是兩個互相區別而又有聯系的命題。紅學范式的確定,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如果說,“題中之義”是指曹雪芹和《紅樓夢》主觀的主題思想,那么,“借題發揮”則是接受美學者客觀闡釋的主題思想。
在《紅樓夢》結構的問題上,根據周汝昌的回憶史料,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版系統召開過一次人數很多的會議,正式傳達毛澤東的一次談話,其中,在談到《紅樓夢》原著和續作時,明白指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作的,后四十回是高鶚作的;高鶚學了曹雪芹的一點筆法,但是思想很不相同。”
在那個“兩個凡是”的時代,難怪幾乎所有的出版社統統接受胡適的這個觀點,原因就是毛澤東曾經有過這個“最高指示”。
1975年4月,北京大學講師盧荻替患白內障的毛澤東讀書。8月13日晚,盧荻向毛澤東請教關于幾部中國古典文學的評價時,有篇采訪記述道:
“盧荻說《紅樓夢》她只讀一遍半,高鶚的續書不喜歡讀。毛澤東說:我讀了五遍,要讀后來的部分,還特別談了封建社會的婦女命運問題。”
這個史料說明,毛澤東本人對于胡適的觀點從批判到給以適當評價,到晚年給以糾正有一個過程。當面臨著接班人選擇的危機時,他對于蔡元培整體結構和政治歷史小說的觀點,開始接受了。
1973年7月4日,毛澤東同王洪文、張春橋談話,談的也是《紅樓夢》:“賈母一死,大家都哭,其實,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目的。如果一樣,就沒有個性了。哭是共性,但傷心之處不同。”
《紅樓夢》第一百零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與第一百一十回“壽終歸地府”,描寫賈府的老祖宗,因見賈府被抄家革職,子孫在監質押,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鳳姐病在垂危,因此,愁眉不展,憂患成疾。各人有各人的心事。賈府的內部,本來就充滿了傾軋、猜忌、勾心斗角、你爭我奪的現象。毛澤東發現“四人幫”之后,對新選的接班人王洪文很快就感到失望。王洪文不行,毛澤東準備進一步重用復出的鄧小平。
1973年12月12日,毛澤東主持召開了一次政治局會議。會上,毛澤東指著在座的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說:
“你就知道打仗。你以后搞點文學吧。‘常恨隨陸無武,絳灌無文’,你能看點《紅樓夢》嗎?要看五遍。《水滸》不反皇帝,專門反貪官,后來接受了招安。‘隨陸無武,絳灌無文’。絳是說周勃。周勃厚重少文,你這個人也是少文。”
毛澤東的目光離開了許世友,提高話音對大家說:‘如果中國出了修正主義,大家要注意啊!’許世友激棱一下明白過來了。他拍著桌子站了起來,大聲地說:‘把它消滅!不怕,那有什么關系!’
聽了許世友的話,毛澤東很高興,說:‘不怕啊,你就當周勃嘛!你去讀《紅樓夢》!’”
毛澤東又回到了《紅樓夢》上。他所說的“修正主義”,在他的詞典里,就是“假馬克思主義”。《紅樓夢》里真假的政治哲學被毛澤東“借題發揮”了。他從《紅樓夢》時代,聯想到了西漢劉邦晚年的政治形勢。他完全以自己的接受美學的理解,來談《紅樓夢》。
“隨陸無武,絳灌無文”隨、陸:隨何、陸賈,漢高祖時的文官;絳、灌:絳侯周勃,灌嬰,漢高祖時的武將。此典出自《晉書·劉元海載記》:“吾每觀書傳,常鄙隨陸無武,絳灌無文。”說的是:人才的片面性,能文者不能武,能武者不能文。西漢的隨何、陸賈、周勃、絳灌四位高官,在漢高祖劉邦去世后,他的妻子呂后逐漸掌權,大有以呂氏取代劉氏之勢。呂后死,周勃與陳平采取措施,除了諸呂,迎立劉邦之子代王劉恒為帝。周勃對鞏固漢劉政權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當許世友弄明白毛澤東讓他讀《紅樓夢》,原來有一番的深意之后,大吃一驚:“天啦,毛主席哪里是與我談《紅樓夢》啊,他這是在暗示我許世友,在他死后要怎么辦啊!”
毛澤東一直以來是主張以階級斗爭的觀點來看《紅樓夢》的。現在又以真假接班人的觀點讓人們知道,《紅樓夢》是一部反皇帝政治歷史小說,爛熟于心的《紅樓夢》,讓毛澤東通悉了他死后的一切……
馬克思主義誕生在《紅樓夢》創作后的一個世紀。應用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和美學批評于《紅樓夢》,則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從高語罕的《紅樓夢寶藏》1945年問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毛澤東親自發動并領導從《紅樓夢》開始“反唯心論的斗爭”,“要建立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的干部隊伍”,李希凡、藍翎的《紅樓夢》評論派的初步形成,直至以李希凡、馮其庸先生為代表的《紅樓夢學刊》發表的大量文章,七十年代毛澤東晚年對于《紅樓夢》結構的反思,強調雍正時代大興文字獄,曹雪芹家境不衰寫不出《紅樓夢》,以董志新《毛澤東讀紅樓夢》為代表。這是一部研究毛澤東解讀《紅樓夢》的觀點和“實踐經驗”的學術專著,也是一部有著填補毛澤東論《紅樓夢》的政治哲學的學術新著。
誠然,毛澤東的紅學觀點是從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維度提出來的。但是,這是否意味著一切從政治需要出發的紅學,其中就沒有具有學術價值的學術典范?這個問題,值得具體分析。
中國是《紅樓夢》偉大小說的誕生國,又是毛澤東發動批判所謂“資產階級唯心論,開展《紅樓夢》研究”的策源地,更是利用《紅樓夢》,全民批讀《紅樓夢》,以提高干部識別真假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的“文革”實驗國。
政治和學術自己各有其獨特的規律。《紅樓夢》的評價和研究也有自己的學術規律。唯心論與唯物論、辯證法與形而上學在人類認識歷史中是長期存在的。一萬年后也會有。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由批判《紅樓夢》開始的一場清理資產階級唯心論的運動,最高領導人毛澤東以馬克思主義為旗幟,支持“小人物”批判俞平伯與馮雪峰及至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把不同學術觀點之爭同政治斗爭聯系起來。這次批判采用政治運動的方式解決學術思想問題,在學術問題上,只有批評沒有反批評,缺乏百家爭鳴的氣氛。由最初的學術觀點、思想觀點之爭發展為政治、路線問題。在這個意義上說,余英時認為這樣的毛澤東式的紅學批判,實際上是強加給“紅學”的“斗爭論”,也是權力專制的“馬克思主義紅學”。
那么,毛澤東用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研究《紅樓夢》,批評俞平伯,是不是完全錯誤的呢?毛澤東的紅學觀點,是不是借題發揮的外加政治實踐需要呢?根據現在公布的毛澤東讀書筆記史料來看,研究《紅樓夢》的著作中,毛澤東圈畫和批注都比較多;特別是俞平伯的《紅樓夢辨》,毛澤東讀得很仔細,差不多從頭到尾都有批畫,不少地方,除批注、畫道道外,還畫上了問號。毛澤東認為,這本書“錯誤思想集中”在“作者的態度”、“《紅樓夢》的風格”兩節,對這兩節圈畫最多。
如在“作者的態度”一節中,作者俞平伯寫“《紅樓夢》是感嘆自己身世的”一句旁,粗粗地畫了一豎道,在豎道旁邊還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在“是情場懺悔而作的”這句話旁邊,也用鉛筆畫上了豎道,而且還畫上了問號。
在“《紅樓夢》的風格”這一節,毛澤東畫的問號更多,有的一頁上就畫了7-8個問號。如果說一個問號是表示毛澤東對原著的一個疑問,或者是毛澤東認為的一個錯誤之處,那么,這一節中毛澤東有疑問的或者認為有錯誤的地方就有30多處。比如,就在這一節的開頭,俞平伯寫道:“平心看來,《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的位置是不很高的。這一類小說,和一切中國的文學———詩,詞,曲———在一個平面上。這類文學的特色,至多不過是個人身世性格的反映。”俞平伯認為,《紅樓夢》的性質“亦與中國式的閑書相似,不得入近代文學之林”。這種“消遣作品說”,與毛澤東認為《紅樓夢》是古典現實主義小說的觀點是有很大差距的。毛澤東讀了這一小段話之后,在“位置是不很高的”7個字旁畫下兩條粗道,然后又畫了個大大的問號。顯然,作者對《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的評價,與毛澤東本人對《紅樓夢》的極高評價是相悖的。俞平伯認為,文學批評的眼光是很容易有偏見的,所以“甲是乙非,了無標準”,即“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愛”。毛澤東認為,“這是胡適哲學的相對主義,即實用主義”。
消遣娛樂功能和政治哲學的教育功能,是文學藝術作品的不同層次的功能。《紅樓夢》的作者應用消遣娛樂功能掩蓋他的政治哲學教育功能。他利用輕松活潑的美學密碼,掩蓋了背后的血雨腥風的專制政治歷史密碼。對于當今讀者來說,我們完全有自由選擇如何欣賞《紅樓夢》的權利。(林同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