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的中國類型文學,脫胎于15年來網絡文學的發展,漸次成長為網絡寫作和大眾文學的主流。換言之,它已然可以獨自用“類型文學”概念彪炳門第,無需再仰仗網絡文學概念的賞賜,淪為一個二級概念。
歷時地看,網絡文學潮流是嶄新的當下意義上的類型文學崛起的母體,使之在傳統文壇的寫作尚迷戀于紙質載體及其選拔體制的時候,早一步挽了新媒體的胳膊,迅速賦予了自己在大眾文化時代須具備的技術優勢、平臺優勢、傳播優勢。這些優勢,固然與我們所見的類型文學作品的通俗氣質更加吻合,但其實也不盡然,并非是天然和無縫的。我的意思是,所謂他們必然在一起也是我們今天回頭看時的想當然,真相可能是,另一些人和另一些作品安逸于舊意識形態的巢穴,在理念和機會上都錯過了什么——關于這一點,是個大題目,但顯然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社會轉型中知識分子、作家的人文心理有關,關涉到中國現代性軌跡以及純文學寫作特殊的性格與基因問題。
就今天的類型文學來說,它在兩個方面已經形成過人之處,這兩個方面則是從該概念龐大的類型種屬中一分為二后所得。在我參與執行的“西湖·類型文學雙年獎”的評選條例中,我們把類型文學最簡單地分為“寫實的”和“構幻的”,職場、官場、校園、軍事、言情等都算“寫實”,科幻、奇幻、靈異、仙俠等等都算“構幻”。我并不在乎這樣的劃分是否損失了彼此交叉的類型或事實創作中有很多類型融合現象的具體描述,我只是要表明,由此而生的:一、過人的現實生活認知與表現力,二、過人的未來世界想像與表現力,成為中國類型文學足以立身成事,富有強大生命力的原因,這些作品因此具有文化學、社會學和哲學意義上的存在價值,并且有可能經過經典化確立其美學標記。
由這兩項優長我們實際可以肯定,類型文學在當下得以繁榮并贏得讀者的主要原因并不僅僅是它早一步實現了與新媒體的融合,它至少還擁有及時的專門的反映社會生活和創造性幻想未來的兩大功能。如果不嫌抬舉,我認為這兩大功能既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偏好——人們總是關心他們所生活的世界中其他生活圈的運行規則和人物故事,也更好奇于現實生活之外或之上是否還有科學幻想、神話幻想的可能性,以使他們有娛樂甚至有向往和思考的方向;此外,這兩大功能又與國家文化戰略的建構有著復雜的對位——“服務人民……把人民是否滿意作為根本標準,尊重差異、包容多樣,努力滿足人民多層次、多方面、多樣化的精神文化需求”,“要提高網絡文化產品和服務的供給能力……推動網絡文化發揮滋潤心靈、陶冶情操、愉悅身心的作用”,“我們生活的新時代,人民群眾對生活的新追求,對文藝創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大力推進文藝體裁、題材、形式、手段的充分發展”,“在時代的高起點上推動文化內容形式、體制機制、傳播手段創新,解放和發展文化生產力,是繁榮文化的必由之路。”(胡錦濤)——類型文學在體裁、題材、形式、手段、傳播、文化生產力等方面的自由創新確實一時間嘆為觀止,即便泥沙俱下,卻無疑“服務人民”。所以在這一角度上,我們還可以作更深細的思索,以期作介入式的改造。一個參照系比如美國的各種類型片中所傳達的國家精神,就是一種文化介入和文化傳播的典型。這些,都在引導我們重新理解葛蘭西關于“文化領導權”的論述。
從類型文學研究而言,我過去把類型文學的定義界定于它在主題、題材、模式化及其經典化的過程和特點的表述上,比較忽視它模式化、經典化內部的具體奠基石是什么。現在,我比較確信這些基石中有重要的兩項值得深入:一、知識體系;二、快感機制。有關于此的論述,在國內的類型文學會議和私下交流中,同道們都有談及,尤其是關于“快感”的獲得,賀紹俊、邵燕君等諸位都有很好的貢獻,但如何通過文本細讀透徹其機制,尚大有空間。而知識體系,在自我閱讀和讀者調研中我發現,它成了類型小說滿足大眾讀者需求的另一重要法寶。無論是寫實的作品還是幻想的作品,類型文學的作者們都有意識地構架出一套作品主題、題材所需要的知識體系,比如宮廷典章制度、比如中醫中藥、比如宇宙學物理學、比如盜墓史考古技術,比如職場規則,比如金融期貨,比如人情世故,等等。可以說,優秀的類型文學作者通常都是某一真實的或擬真的知識體系的骨灰級愛好者和建設者,個別達到了行業專家的程度。這令我們想及過去通俗小說大家的知識能力,比如高陽的專業級明清史水平和紅學家身份,比如金庸對于江湖世界體制的集大成即確立了江湖敘事的穩定結構模式。這些品質在大多數純文學作品中顯然難以獲得。
從肯定類型文學的知識特點入手,我們卻可以發現當下類型文學的知識與價值之間又存在著極大的空白和鴻溝。我的意思是,大量的類型文學作品雖然好看——有知識、有快感,但往往刻意地回避筆下人物和筆下知識的價值觀指向,淪為自然主義式的反映。在這種自然主義和零度視角中,生活與想像或者呈現出陰郁、殘酷的暗能量,或者呈現為簡單快感、暴力美學的“小白”和“YY”。這個問題甚至在比較經典的類型小說中也大量存在:《后宮·甄嬛傳》整體文學水平屬同類中的佼佼者,但作者會過度愉悅于宮斗本身的陰郁殘酷復雜戾氣,斗爭技巧成為了小說敘事的某種迷戀;滄月的武俠是后金庸時代武俠的一個亮點,但她比較“不喜歡‘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口號”,“我就寫他們(小人物)的選擇和掙扎。我寫我思考到的,悟到的,不懂的我就不寫。可能是我不知道大英雄的心態吧。”(《在得到的時候也失去很多:滄月訪談》,《流行閱·幻世》,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這些情況與我們時代價值觀的失焦有表里的原因,也與當下類型文學作者對他們寫作的理解和定位有關。
也因此,中國當代類型文學經典作家和作品的序列,還遠未定局,值得翹首以待。
2013-7-13于桂苑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