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葛水平定點深入生活研討會 >> 正文
葛水平,不管怎么說,都應該被看作是當下時代一位難得的優秀小說家。然而,只有在讀過這部裝幀設計特別精美、圖文并茂的《河水帶走兩岸》(北岳文藝出版社2013年3月版)之后,我才進一步認定,葛水平,不僅是一位優秀的小說家,同時也是一位優秀的散文家。其實,早在以小說創作一舉成名之前,葛水平就曾經有過時間不短的散文創作經歷。或許因為葛水平是以小說創作而知名于文壇的緣故,說到葛水平,人們大多都只關注她的小說創作,都只是把她視為小說家。即使在我,情況也同樣如此。盡管此前早就知道葛水平曾經出版過專門的散文集,但因為一直沒有能夠寓目閱讀,所以,自然也就無從領略作家散文創作的風采。我之所以延遲到現在才認定優秀的小說家葛水平同時也是優秀的散文家,根本原因顯然在此。
但是,在認定葛水平是一位優秀散文家的同時,更加令我驚嘆不已的,卻是葛水平對于北中國鄉村生活的強大記憶力。毫無疑問,這部《河水帶走兩岸》確實帶有非常突出的“田野調查”的成分,是葛水平行走沁河的一種具體結果。對于這一點,葛水平自己在后記中也有著明確的說明:“一條河流斷斷續續走了兩年,真要決定走下去時,與約定的時間和行動相去甚遠。……在半山腰上,我們議論要得到一個什么樣的既定目的?河流讓生命走向文明,我們遺失了什么?”然而,在承認作家這次“田野調查”式的走沁河構成了這部《河水帶走兩岸》根本寫作契機的同時,我們也須得強調,單只是憑著這兩年的走沁河,葛水平實際上根本無法完成這樣一部頗具規模的系列散文集的寫作。忠實于我個人一種強烈的閱讀體會,葛水平之所以能夠完成如此一部關于鄉村文化的散文著作,她那樣一種生于斯長于斯的鄉村成長經歷所發揮的重大作用,無論如何都不容輕易否定。
作為與葛水平擁有差不多同樣一種鄉村成長背景的同齡人,閱讀她的這部《河水帶走兩岸》,首先的感覺就是特別親切,這一點,可以通過散文語言運用過程中曾經多次重復的一個細節得到充分證明。比如《繁華深處的街巷》中:“有些傳說都在王姓家族那棵老槐下開講,月明在槐樹的枝梢間,月明走開的時候,似乎身后的那條巷子永遠不再有人走過。”再比如《貓叫春》中:“我睜大了眼睛,窗戶上的玻璃有月明兒照進來,照得不真實……”這里的“月明”,即是一種普遍流傳盛行于三晉大地的一種方言表達。作為一種方言,此處的“月明”只能夠做名詞用,其意完全等同于普通話中的“月亮”。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們是否存在著類似的表達方式,反正,在我的故鄉,一直到現在,人們都依然會把月亮稱之為“月明”。惟其如此,當我看到葛水平作品中如此一種語言表達方式的時候,一種親切感自然會油然生出。在倍感親切的同時,更讓我感慨嘆服不已的,卻是作家那樣一種對于既往鄉村生活所表現出的驚人記憶力。又或者,葛水平的走沁河這樣一種“田野調查”行為本身,究其根本成因,恐怕也與作家這樣一種簡直就是牢不可破的鄉村記憶,根深蒂固的鄉土情結有關。假若不是如此一種強烈深沉的感情在作祟,我們不僅很難想象葛水平的走沁河這種行為,而且也無法理解作家在散文中所表達出的對于故土那樣一種飽滿的依戀感恩情懷。“同時我想說,流域文化是一種最富情感的區域文化,地理與人文相互激蕩,沁河最終形成充滿地域特色的文明。然而,誰又能看清文明的底牌呢?我只知道,沁河的河道像瓦一樣粗糲,我敬畏曾經在河岸活著的朝氣和欲望。我懷念,源自于一種骨子里的自卑,我有多自卑我就有多孤傲,我,只走我的母親河……”很顯然,正是因為葛水平對于養育了自己的母親河——沁河充滿著感恩的心理,她才會去走沁河,才會用她的生花妙筆最終在紙上建構起如此一座可謂包羅萬象的農業時代鄉村文化的博物館來。
所謂農業時代,自然是相對于我們當下這個迅猛發展著的市場經濟時代而言的。毋庸諱言,自打那個叫做現代性的事物強勢進入中國以來,包括鄉村在內的整個中國的社會生存秩序業已發生了深刻的不可逆變化。在已然飽受了一番“革命”所帶來的天翻地覆的折騰之后,“文革”結束后的廣大中國鄉村又不可避免地要承受城市化浪潮的強烈激蕩。所有這一切,包括“革命”,包括現代性,包括城市化,都對于長期處于穩固狀態的中國鄉村社會產生了致命的影響。單只就我個人的記憶而言,當下時代的中國鄉村世界,與我少年時期的鄉村世界相比較,確實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許多鄉村物事的永遠消失,鄉村生存秩序的巨大改變,乃至于鄉村社會的整體潰敗,已然成為一種無法否認的客觀事實。面對著自己所曾經極其熟悉且倍感親切的鄉村世界如此一種滄海桑田的變化,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恍如隔世之感。細細數來,前后也不過幾十年的時間,中國的鄉村社會發生的滄桑巨變,真的只能夠讓我們瞠目結舌以對。
非常明顯,假若說近幾十年來的中國社會已經迅速地步入了所謂市場化、城市化的發展軌道的話,那么,葛水平在這部《河水帶走兩岸》中所書寫記述著的那些鄉村世界中的人與事,從鄉村人物,到鄉村的建筑、精神信仰、風俗習慣,一直到各種各樣的手藝,就絕對應該被看作是農業時代的一種文化遺存。而且,尤其令人倍感驚訝的是,按照當下時代中國社會的發展演進大勢來判斷,如此一個農業時代確實已經一去不可返了。惟其因為一去不可返,所以,我們才會格外地珍惜類似于葛水平這樣一種帶有鮮明文化保護意味的關于那個農業時代的真實書寫。正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既然農業時代的現實已然不復存在,那么,除了依靠我們的寶貴記憶,依靠我們的書寫能力,在紙上建構一個那個特定時代的鄉村文化博物館之外,其他恐怕也實在無能為力了。而葛水平的這部《河水帶走兩岸》,就是這樣一部憑借著“田野調查”與鄉村記憶重現農業時代鄉村文化遺存的優秀紀實作品。時下中國文壇正盛行著一種非虛構寫作的風氣,盡管缺少某種整一的藝術結構,沒有如同其他非虛構寫作一樣連綴成長篇作品,但散點透視式的表達卻也自有散點透視的獨特價值所在。毫無疑問地,葛水平這部由系列性散文組構而成的著作也完全應該被納入到非虛構寫作的視野中獲得高度評價。
河水帶走兩岸,的確是一個富有詩意的題目。然而,當我們伴隨著葛水平行走的腳步,伴隨著她那根深蒂固的鄉村記憶,一路讀下來,卻不無驚訝地發現,我們讀到的不僅不是期待中的美麗,反而是令人倍感失望憂傷的滿目瘡痍。那么,帶走兩岸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河水么?問題是,就連沁河水自己,也已經處于一種極端迷失的狀態了呀!非常明顯,導致這一切滄桑變化發生的根本原因,恐怕只能夠到那樣一種現代性的發展主義思維中去尋找。曾經在既往長久的農業時代充滿文化魅力的沁河流域的衰落潰敗,只能被看做是這種一味追求經濟高速發展的發展主義思維作祟的必然結果。就此而言,帶走兩岸,包括帶走沁河水本身的,實際上也就是那個叫做現代性的事物了。面對著不無蠻橫霸道色彩的現代性,無論是葛水平的行走和書寫也好,抑或還是我們的觀察與閱讀也好,最終恐怕都只能夠變成一種對于建構在紙上的一座農業時代鄉村文化博物館的由衷憑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