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昆曲言志——觀陳平先生昆曲《孤山夢》有感

　　陳平先生以畫名世，其費洼山莊聲名已遠播。藝術家往往有其根據地，莫言筆下有高密東北鄉，陳平先生有費洼山莊，楊剛畫下有錫林浩特草原，其人物、形象皆與此地息息相關。根據地養育了藝術家，藝術家也提升了根據地。地與人交相養，地因人名，人亦因地名。

　　陳平先生藝術才能體現多端，其書法、印章別具一格。此外，陳平尚昆曲，時時客串。2010年12月3日，陳平個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全面展示了陳平先生詩、書、畫、印各方面的成就。展覽后，在恭王府戲臺，上演了陳平先生編寫的昆曲《孤山夢》，由北方昆曲院演出。根據地虛虛實實，往往藝術家方便說法，藉之言志、言情而已。陳平筆下不僅有費洼山莊，尚有林逋。由費洼山莊而林逋，是根據地轉移之象，是空間走入時間，“尚有古人”之象。

　　《孤山夢》寫林逋。林逋，今人皆知其“梅妻鶴子”事。林逋入《宋史·隱逸傳》。一個朝代終結，于是繼起者為之修史，總結前朝得失，將前朝萬事萬物定位，為本朝奠定合理性，重開新局面。隱逸入史，自《后漢書》始。“隱逸”在列傳，地位不太重要，但亦不可廢。《論語·泰伯》有言“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或見或隱，須基于有道無道。亞里士多德曰，唯有神與禽獸可以生活于社會之外。人不得不在世界之中，如是須處理個人與政治的關系。退藏出處的態度含有對世界的判斷，對自己的期許。《宋史·隱逸傳》引蠱卦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實在是，事王侯之外，尚有更高尚之事。《莊子》或《論語》書中，道家人物時隱時現，多屬此類。

　　林逋入隱逸傳，其人傾向可知。林逋一生的修行，修成一個果，那是隱逸。《宋史·隱逸傳》如是記錄林逋：

　　林逋，字君復，杭州錢塘人。少孤，力學，不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間，久之歸杭州，結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聞其名，賜粟帛，詔長吏歲時勞問。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廬，清談終日而去。嘗自為墓于其廬側。臨終為詩，有“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之句。既卒，州為上聞，仁宗嗟悼，賜謚和靖先生，賻粟帛。

　　逋善行書，喜為詩，其詞澄浹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隨輒棄之。或謂：“何不錄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然好事者往往竊記之，今所傳尚三百余篇。

　　逋嘗客臨江，時李諮方舉進士，未有知者，逋謂人曰：“此公輔器也。”及逋卒，諮適罷三司使為州守，為素服，與其門人臨七日，葬之，刻遺句內壙中。逋不娶，無子，教兄子宥，登進士甲科。宥子大年，頗介潔自喜，英宗時，為侍御史，連被臺移出治獄，拒不肯行，為中丞唐介所奏，降知蘄州，卒于官。

　　陳平以林逋入戲，可見其志向與抱負。看一個人，看其背后的譜系即可。孔子夢周公，曹操“周公吐脯，天下歸心”，劉基遙想姜尚獨釣，蔣介石尚曾國藩，齊白石比諸石濤、八大，其人志向、成就均由此能定。陳平寫林逋，能見出兩個象：一是藝術家之象，二是隱逸之思。陳平先生走藝術家之路，善畫能書，作昆曲，其才能之全面于今在藝術界屈指可數。陳平先生似乎走走文人畫之路，由技而道，由書畫家而進乎文人。我對林逋的判斷是，林逋距《莊子》書中人物距離甚遠。“梅妻鶴子”云云有玩物之嫌，“善行書，喜為詩”亦有重詞章，而義理不足之嫌。莊子言“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大鵬一旦飛高一層，天之顏色亦會為之一變。

　　《孤山夢》情節簡介，寫林逋的日常生活，主要有二：一是林逋與梅妻鶴子相處，二是林逋與一僧一道的朋友相處。“梅妻鶴子”云云本譬喻，陳平先生發奇想，將其落實，云梅娘本是林逋青梅竹馬的伴侶，后因病去世，故林逋為之終身不娶。一生不娶，與梅鶴為伴，確為奇怪之事。原因者何？《宋史》未言及，于是聚訟紛紜，成為千古公案。陳平作《孤山夢》，以愛情解之。林逋與僧、道交往，此象頗為正確，宋時三教合一已成。誠如戴震所攻擊者，儒家人物往往偷偷讀佛學與道家之書。

　　古人很多事，今人看來過于高遠，難以理解，于是需要重新解釋，這蔚為成風。三十年代，施蟄存寫過一篇小說《石秀》。石秀典出《水滸傳》，石秀殺楊雄之妻，在古人，這以為是義之所在，盡管不提倡，但未必完全以為是壞事。施蟄存以弗洛伊德理論，重新解釋了這個故事，石秀殺潘巧云不是為了義，而是因為潛意識中愛她。如此一來，石秀的故事通順了很多，也能為時人理解。香港的李碧華寫過一個長篇《青蛇》，更為混亂，完全以性愛等解釋許仙、白蛇、小青和法海的關系。李碧華得意洋洋，以為發現了真理。再譬如，今日上映的《趙氏孤兒》，更為混亂，今人已經不能理解“忠”為何物，已難懂“君為其易，我為其難”需要何等勇氣和智慧。讀古人書，為理解當下，破除時代洞穴，不宜以今人臆測古人。

　　以愛情解之，林逋終身不娶看來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但林逋是否別有懷抱？佛家之中，高僧大德往往無妻子，蓋因出世間之樂超過了世間法之樂，故不取后者。

　　陳平先生《孤山夢》不以情節取勝，而以文辭見長，林逋詩中意象多已入劇中之詩，可見林逋對其影響之大。北方昆曲院演出者比較到位，能傳達出陳平先生之意，惟演僧人者，或因年輕有時不太自然，略需改進，且僧人衣服過大，難以支撐。

　　陳平先生所走之路極有示范性，近代因為分科之故，藝術與文學日趨殊途，幾成鴻溝。陳平希望走通二者，故除畫之外，他尚在詩、書、印、昆曲等上面用力，此路若真能走通，則文學與藝術會交相養，陳平先生將會更上一層樓。

劉濤2011-1-7 于藝研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