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作品在線 >> 在線閱讀 >> 《當下消息》 >> 正文
題記:晚清社會大變革,自科舉廢除后,士人們紛紛轉向。有介入出版者,若張元濟;有介入教育者,若蔡元培;有介入創作者,若梁啟超。出版、教育、創作皆是士人介入社會,化民成俗的方式。思和師三個象皆備。思和師經歷簡單,復旦畢業后即留校任教,以迄于今。任教的同時,思和師作為文學批評家與文學史家的形象日益明顯。期間,思和師亦曾介入出版,編叢書、編刊物,亦成績卓越。惜乎,對此關注者少。2007年,我從思和師讀書,2010年畢業,前后計三年。思和師言傳身教,將對學生的教育化入日常之中。轉眼我即復旦畢業,畢業前,我圍繞著書和出版社等問題采訪了思和師。
劉濤:陳老師您好。您作為文學史家和教育家的一面,成績卓越,非常顯著,因此大多數人都能注意到這一面。但您作為叢書主編和雜志編輯的一面較少為人道及。其實這亦是立德、立功和立言,只是這一面較之前一面隱蔽一些。記得您以前屢次會提到張元濟,張元濟就是以出版為我們民族立德的人。我們今天的采訪就以出版為主吧。
讀書人與書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讀書、教書、寫書、編書,總是在與書打交道。書的含義現在變得單薄了,分量亦輕了,此前書就是《尚書》。《尚書》是“政典”,一個國家,一個王朝都要建立在這上面。讀書人或可指讀《尚書》的人。因此中國的讀書人多是心懷天下,憂國憂民。但那時候,一般人讀不到書,書都是被皇家壟斷了。后來書一步步去魅,失去神圣光環,于是漸入日常生活。最終書可以買賣,變成了商品,如此當然要有書店。我們就先從書店談起吧。書店問題盡管小,或可帶出思想史的問題。您1977年入復旦讀書的時候,復旦周圍的書店多不多?
陳思和:70年代末80年代初時,復旦周圍沒有私營的書店。只在學校里第一教學樓里面,有一個小書店。那是新華書店駐復旦的一個門市部。我的記憶中每次下課去這個小書店,里面總是很多人,覺得熱氣騰騰。尤其每當有新書出來,同學們總是排起長隊,在那里等著買書。如果去晚了,新書一下子就會賣掉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錢鐘書《管錐編》就是在那里買的。80年代,大家對于新書有如饑似渴的感覺,故能如此。
劉濤:那時候經濟體制還沒變嘛。我是2000年讀大學本科,那時候我們同學對書有感情者已經寥寥無幾了,您說的排長隊買書,這么壯觀的景象亦不復見,我們惟有排長找工作。真是風氣變了。你印象中復旦周圍有私營的書店是在什么時候?
陳思和:有私營書店是90年代以后的事情了。之前不讓個人辦書店,全國惟有新華書店,所有的圖書都由新書書店統一管理、經營。后來有了店中店,即在新華書店里面辦一個有特色的專柜,算是創舉。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后,市場經濟方興盛起來,私人書店亦在那時興起。當時我們中文系有兩個學生,辦了一個書店,叫鹿鳴書店。影響不錯,亦算是乘了時代風氣。當時中文系進書,經常委托這個書店購買。有時獎勵老師,不能用現金,都是將錢放在鹿鳴書店,老師們自己去挑書。一個好的大學周圍應該有好的書店,好的書店或可依托于好的大學。北大附近有很多有名的書店,比如風入松書店、萬圣園之類,復旦周圍很少。復旦周圍多是一些出版社在附近辦一個門市部。上海第一家私人辦的學術書店在斜橋附近,叫鳳鳴書店。當時新華書店中的那個店中店,后來獨立了。
90年代時,好多人都想辦書店。希望將大學、出版社、書商聯合起來,作一個渠道。當時我也支持了一個小學術書店,但是因為資金較少,再加上市場壓力,這個書店越來越差,甚至進盜版書,后來夭折。我當時希望建立一個著述、教學、銷售整個系統的圖書渠道,但好像也是空想。
劉濤:您在復旦周圍淘書多嗎?
陳思和:不太多。因為我不住學校周圍。一般買書就去市區,但有時候也在復旦周圍買。逛書店是人與書之間的交流,可以溝通人與書之間的氣息,經常逛書店的人氣質可能兩樣一些。現在流行網上閱讀,電子書籍很多,這樣就缺少了人與書之間的親近,只是對著冷冰冰的電腦。逛書店可能就是逛逛而已,四處看看。親近書本是文人的一種生活方式。當然現在的人都很忙,于是逛書店的次數也少了。現在大家都是網上購書,看中之后,點一下,就會給你送來,方便是方便了,但是缺少了人與書之間的親近。
劉濤:張新穎老師曾經說過一句很好玩的話,他說得出一個結論,書不能包上封面,因為封面會阻隔人與書之間氣息的溝通。我在復旦待了五年,大部分時間在文科圖書館的四樓度過。中午、晚上出來吃飯,飯罷就把復旦周圍的書店都逛一遍。覺得真是快樂。您說一度想辦一個書店。那您理想中的書店是什么樣子?
陳思和:首先我覺得書店不應該由書商或老板來辦,而應該由文人來辦。書商辦書店只在利;文人辦書店卻可能別有懷抱。書店最好不要走市場這條路。文人辦的書店也是為文人辦的。書店最好是思想交流的空間,會有些沙龍在這里舉行,有些討論在這里進行。讀書人在這里看看書,喝喝咖啡,聊聊天,那非常好。魯迅當年就經常在內山書店聊天、會客嘛。如果書店意在盈利的話,就會變味。書商對書無感情,只是將書視為商品;文人不同,對書極其有感情。有個開書店的朋友曾經和我說,他的書都舍不得賣掉,賣掉多可惜啊。只有這樣,才是文人辦的書店。
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旁邊的小路全是書店。很多是舊書。每一家都沒有服務員。老板坐在里面。顧客自己隨便挑書,挑好了,進去找老板付賬。其實那些店除去房租、各類費用,賺不了多少錢,只是父母傳下來的店,他們需要傳承下去,但維持生活是可以的。
在臺灣,我見過一個書店。里面好多小孩子坐在地上看書。那個老板是上海人,是窮苦人家孩子出身。他告訴我,他知道讀書對年輕人非常重要,他辦書店的一個希望就是可以讓買不起書的孩子可以在那里看書。
劉濤:對啊。書店其實可以當作一個小圖書館,小孩子可以去讀讀書。阿城說,他小時候就經常在書店讀書,讀不完,怕書被賣掉,就藏起來。第二天去書店,找出來接著讀。有時候撈起來,一看不是自己讀的那本,原來很多人都那么做。現在中國大部分家庭幾乎沒有什么藏書。我今年十一長假回老家膠州,這是個小城,惟有一家新華書店還算大。我進去看了一下,里面很多人在看書。但仔細一看,發現幾乎都是小孩子,圍在文學專柜附近,很多人就那么席地而坐,我很感動。但這個書店里幾乎沒有成年人,我想成年人都在娛樂場所,酒吧啊、KTV啊之類里面。成年人都不讀書了,小孩子多少還有向學之心。
另外,書店這個“小圖書館”對于當下反應很快,多逛逛書店就可以了解當下的學術界。逛書店如同讀當下的學術期刊。對于這點,我深有體會。
讀書人買書之外,還在讀書,寫書。您迄今兩次開設“自己的書架”專欄,這都直接與書相關。九十年代,您第一次寫“自己的書架”用意何在?
陳思和: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當時我一度想去德國讀書,于是在外語系潛心學了兩年德語。那時候覺得自己總讀德語,好久不讀中國書,也不寫文章,這樣也不好。于是我就在香港《大公報》上開了一個欄目“我的書架”,算是督促自己讀讀中國書。
劉濤:2006年您又在《文匯讀書周報》上開始“自己的書架”,后來結集,就是最近出版的《獻芹錄》。您作此書用意何在?
陳思和:在《獻芹錄》中,我這么說:“今日重新開張,非欲重蹈當年閉戶讀書的需要,倒是因為俗務益增,凡心太重,想給自己爭一個安靜讀書的理由,加強自我約束而已。”《獻芹錄》中的書是以新購圖書為主,邊讀邊寫,隨感隨記。寫這個欄目也是為了告訴我的朋友們,我最近在讀什么書。
劉濤:您前后兩次開設“自己的書架”,我覺得很不同。前次,似以渡己為主;這次似以渡人為主。也是因為兩次專欄前后隔了將近二十年,能量不一樣了。當然,我只是提了這兩個專欄,近幾十年您一直筆耕不輟,著作等身,能量就是這么積累起來的。除卻讀書、寫書、教書之外,您還主編過很多叢書。影響非常大的有“火鳳凰文庫”。這套叢書真是恢宏。既有前輩學人,如巴金先生的《再思錄》,賈植芳先生的《獄里域外》,朱東潤先生的《李方舟傳》,沈從文先生的《從文家書》,又有初叩學界的年輕學者,若張新穎,郜元寶等人之書,又有翻譯,郜元寶老師的《人,詩意地安居》,李振聲老師的《蘇門答臘的郁達夫》等。您當時主編此叢書的初衷是什么?
陳思和:其實初衷還是跟我辦書店的思路一樣。1992年鄧小平南巡之后,市場經濟全面鋪開,社會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當時有人抱怨說“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當時人文學科幾乎是最混亂的時候,且有傳說言社科院要解散了,老師不好好教書,學生不好好讀書。學者們紛紛跳槽,下海。人文精神處于危機時刻。我們提人文精神大討論,也就是基于這個背景。說白了,人文精神不是高談闊論,人文精神是做出來的,是在具體實踐中釋放出來的。于是我想做些實事。其實市場經濟,我覺得是有益的,以前是一潭死水,現在放開,就活泛起來。我年輕的時候比較相信存在主義,通過自己走的道路去實現自己,即使失敗了也無所謂。當時我的榜樣就是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當時通過出版支持了那么多作家,幾乎是新文學的半壁江山。于是,我想通過出版學術著作,來推動學術研究,鼓勵和保障學術研究。將大學以及各個方面的銷路打通,通過資助,我們自己出版學術著作。當時資助我們的老板是一個軍人,我們77級上課時,他在我們班上聽過課。后來轉業了,到海南作房地產,做得不錯,就想資助一下學術。后來他見到我,問我有沒有什么困難。我說我希望能有一筆出版基金,可以出版一些學術著作。他后來將自己的汽車賣掉,先后資助了兩次,共十四萬。我就辦了一個“火鳳凰學術著作出版基金會”,于是開始策劃“火鳳凰叢書”。當時有一輯是新批評文叢,現在差不多上海最活躍的批評家,比如郜元寶,張新穎等,都是那時候推出來的。我希望通過出版學術著作讓他們堅定自己的學術信心。
劉濤:是啊。當年“新批評文叢”中的諸位老師,現在都是上海文文學批評界的中堅人物。大家老說,南京出作家,上海出批評。編叢書不僅可以鼓舞士氣,而且還能可以開出風氣。當時您為什么以“火鳳凰”為叢書名稱?是取鳳凰涅槃的意思嗎?
陳思和:對,就是這個意思。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劉濤:火鳳凰這個名字,我覺得很悲壯,但是也充滿了生機,或與其時境況相符吧。您后來編《上海文學》也是編“火鳳凰叢書”這個思路的延續嗎?
陳思和:去《上海文學》不是我主動要求的。當時這份雜志陷入困境,欠了半年的工資,當時的主編去大學當教授了,這份雜志于是就擱在那里沒有人管。其實當時很多人想管,大約是最后為了平衡,就想請一個外面的人來管。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嘛,于是把我請過去了。其實,當時我的親人和朋友們都不同意我去作主編,或擔心我的身體狀況,或覺得這是是非之地。1990年以來,我一直在探討市場經濟時代知識分子應該如何發揮其作用,也有意關注了教育、出版以及人文學術思想的傳播,我覺得這是三位一體的構成了知識分子的理想崗位。
劉濤:您當時編《上海文學》時,事先是否預定了這份刊物的大思路?
陳思和:沒有。都是邊走邊總結經驗,很多后來的思路都是在實踐中總結出來的。
劉濤:您當時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名為《走通兩儀,獨立文舍》,副標題為《主編<上海文學>的一點追求》,這算是您主編《上海文學》的大思路吧?
陳思和:我不希望《上海文學》范圍狹小,只是局限于“上海”,而是希望擴大這個雜志的場域,將雜志的界限擴大。于是我接任《上海文學》主編之后連續去了寧夏、甘肅等地區,策劃了西北青年作家小說、廣西青年作家小說、甘肅小說八駿、河南作家小說專號。《上海文學》不僅僅是上海的文學雜志,而是上海為當地文學搭建的一個平臺。又放眼世界,于是注重國外優秀小說的翻譯,擴大世界文學的信息量。相繼發表了奈保爾的《波西米亞》,拜耶特的《森林里的怪物》,卡弗的《柴火》,雷肯的《海》等。我的理想是《上海文學》不僅是中國讀者了解西方文學的窗口,亦是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文學的窗口。后來與法國人文之家基金會合作中法作家對話會,亦是此思路。
劉濤:這是“走通兩儀”?
陳思和:對。“獨立文舍”,我用了沈從文的話作比喻。沈從文將文學看出人性的神廟。“文舍”即神廟,需要以獨立于市場的審美精神辦好這個刊物。
劉濤:其實,我覺得您無論作老師、文學史家、批評家、編輯,道一以貫之。只是將這些能量放在了不同的領域之中而已。謝謝陳老師。我們的采訪就此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