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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這些年人如其名,一直“六六大順”,小說一部接著一部,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也目不暇接,六六順風順水地“進入了主流”。六六每有新作,必受追捧,每有新片,必被熱議,想當年《蝸居》何其壯觀。今天的六六已榮登寶座,被冠為“社會問題女王”。
六六的小說可謂“問題小說”,非但有明確的標的,而且彈無虛發,皆能“踩中痛點”,“觸到G點”,“碰到熱點”,《王貴與安娜》寫鳳凰男,《雙面膠》寫婆媳關系,《蝸居》寫買房難,《心術》則寫醫患關系。六六非常聰明,她知道這個時代大家在普遍關心什么,她知道哪些問題牽動著社會的神經,一旦將這些問題寫出或演出,必然轟動。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所流行的問題,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如果寫房產,寫醫療,絕不會有讀者,因為太俗;今天六六如果寫戀愛,寫女性離家出走,也不會如此流行,或許太雅。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作家,皆感時代風氣而發芽、生長。冰心的《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在今天逐漸被人遺忘,而如今天下無人不識六六。時也,命也,六六這些年真是“時哉,時哉”。
聰明的六六尚具有出色的命名能力,信手拈來,竟然占盡風流。六六每部作品都可以總結為一個關鍵詞,長篇大論絕不會比一個恰如其分的口號深入人心;一看蔣介石的治軍戰略,長篇累牘,就知道他會輸,因為少了游擊隊戰略的生動與簡潔。“蝸居”何其形象,不免讓人擊節贊嘆(當我把這個詞翻譯給友邦人士“dwell like a snail”,友邦也驚詫了);“雙面膠”何其生動,一語就道出了丈夫夾在母親與妻子之間左右為難的處境。時代的潮流浩浩蕩蕩,莫可名狀,有了六六,于是潮流忽然有了名字,世界明亮了,大家怎么能不爭相傳誦。“蝸居”已經進入日常生活,成為了時代最為流行的詞匯。要了解一個時代,只須看那個時代最流行的詞匯即可,這些詞匯匯聚著時代精神和矛盾沖突。六六小說的名字比內容要好,一篇小說動輒十多萬字,其實皆是演繹、解釋這個名字。
非但如此,六六雙管齊下,一邊寫小說,一邊改編電視劇,一面是小說家,一面作編劇,小說與影視齊飛,文字共影像一色。晚清時候,梁啟超倡之,后人和之,于是小說大興,成為其時的公共體裁,一時朝野皆讀小說;90年代以來,小說日趨沒落,已然過氣,公眾轉為讀圖,于是電視劇大興。每個家庭皆藏有電視,無人不看、不談電視劇。能夠看出時代問題的六六,自然知道在今天什么流傳最廣,她當然不會去作詩人,或自殺,或瑟縮在寒風之中,也不會去作學者,躲進大學或研究所,寫少有人問津的論文。
既然六六喜歡圍繞著話題寫作,因此其作品的流行程度與該話題的流行程度即成正比。若話題選得好,如《蝸居》,定會風靡一時,載入史冊;其次,如寫婆媳關系,家長里短,若《雙面膠》者亦能一紙風行,談論者無數;再次,譬如寫夫妻生活,插科打諢,摻雜些段子,譬如《王貴與安娜》、《妄談與瘋話》等,也能流行一時。
六六擅長借氣,浩浩蕩蕩的時代問題,經六六繡手一撥,于是悄無聲息化入作品之中。最激動人心的話題,加上流傳最廣的電視,話題不斷,電視劇日出,風口浪尖上的六六如果不出名,天理難容。
六六敏感,話題連綿不絕,其人不言則已,言必有中。《心術》寫醫患關系,這又是牽動人心的話題。在《雙面膠》中,六六集中火力寫婆媳關系,然而當時蕩開一筆,寫了“譚一刀”譚醫生,這為后來寫《心術》打下了伏筆,只是《雙面膠》是站在患者角度義憤填膺地控訴醫生。醫院是生與死的交匯處,或生或死,在此一舉;醫生與病人之間,欲說還休。醫院既然是生與死的焦點,也就會是戲劇沖突的焦點。六六和馮小剛可比趙本山聰明多了,《大笑江湖》向壁虛造,無中生有,沒有群眾基礎,完全靠著趙本山歷年不在家過春節,辛苦上春晚、演小品積累起來的一點底子招攬客人;《唐山大地震》則不同,前有唐山大地震,后有汶川地震,馮小剛恰逢其時地拋出這部電影,自然會讓人唏噓不已,痛哭流涕,何愁觀眾與票房;《心術》亦不同,群眾基礎廣泛,凡人總會生病,一旦生病,必會去醫院。六六歷來如此,穩操勝券,從不打無把握之仗。
《心術》一書分兩個部分,一是醫生的日記,二是網友以及六六在論壇中的評論。日記是私人性的,作者獨自私語,當年《莎菲女士的日記》何其香艷,怎能不盛行;網絡是公共平臺,相識的、陌生的聚在一起,眾聲喧嘩。私人性的日記和共性的網絡論壇,二者竟然放在了一起,似乎不倫不類。六六一方面要展現醫生內心的聲音,另一方面要展現公眾的意見。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展現、辯駁、斗爭,就是這部《心術》。《心術》就是試圖溝通醫生與患者,重建彼此的信任感。
兩種聲音有主次,從篇幅分配上即能看出,醫生的日記占絕大部分,論壇的討論只局于一隅,作為陪襯。醫生的日記記錄著醫生們在日常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日記自然是以第一人稱敘述,讀者(過陣子將是觀眾)將隨著醫生的引導走進醫院內部,走入手術臺現場,進入醫生們的內心世界。日記是私密性的,若公諸于眾,即是將私密曝于光天化日之中嗎,若秘密是黑暗的,則是黑幕小說,但這部日記描述了醫生們的鄙俗與高尚,雖也有私心,但終究還是無名英雄。小說以“我”為敘述視點,也寫了大師兄劉曦、二師兄霍思邈,三人性格各異,但皆是好醫生,大師兄類似“圣人”,二師兄盡管在手術臺邊調情,但心卻始終向著病人。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大師兄的女兒腎衰竭,等待換腎,二師兄情感一再受挫,“我”是醫院里的小角色,默默無聞,收入不高,生活艱辛,情感受挫。這些都是故事的佐料,除此之外,醫生們皆要承受來自患者的壓力,雙方斗智斗勇,稍有不慎,醫生或者心灰意冷,或遭毆打,甚至官司纏身,破財失業。譬如,“我”的女朋友小蕾是個熱心的護士,因為患者鬧事而被打傷,憤然辭職。
醫生與患者之間,醫生主動,患者被動,醫生強勢,患者弱勢。一般而言,媒體與大眾偏向于同情弱者,六六不走尋常路,選擇了為醫生去作辯護。六六說:“醫生的職業是這樣的工作,他看99個病人有99個痊愈,有一個出問題,但是媒體要報的就是那一個。這種媒體的職業就是抓他,你去歌頌反而覺得你這個職業失職了。我們從媒體上接觸這樣的負面新聞過多之后,就會有這樣的想法。”[1]媒體的立場一般會傾向于自由主義,以批評政府,揭露黑暗為志業,易地皆然。梁啟超當年就說,從業的記者諸君應該以人民為父母,以從政者為孩子,要孝敬父母,教育孩子。六六說得很好,媒體關注一百個病人里面的“那一個”,而六六要寫的就是除了“那一個”,還有其余99個。據說六六寫《心術》之前,曾在醫院蹲點,專業一點說,就是作過田野調查。盡管六六在醫院陪護過生病的母親,盡管六六也生過病,但是在醫院中,她只能是病人,是個過客,醫生不會對六六展現日常生活和內心世界,醫院的很多空間于她亦是禁地。一旦六六選擇了與醫院和醫生處于相同的立場,那么醫院就對她開放了,沒有了禁地,醫生也將其視為自己人,不再裝腔作勢。六六以筆為攝像機,以小說為紀錄片,將醫院與醫生拍了個徹頭徹尾,寫了個水落石出。被抹黑的醫院,鮮亮了;被誣蔑的醫生,高大了;被視為強勢群體的醫生,反而成了弱勢群體;被同情的病人,亦不可一概而論了。
這就是“心術”,“仁心仁術”,六六描述出了醫院之“仁”。醫療腐敗之類難免,但未必是主流,媒體推潑助瀾,容易給人漫天烏云,不見天日之感。六六說:“我不愛干重復的工作,別人嚼過的饃我吃不下去。我在沒去醫院以前,對黑幕就已經知道不少了。”[2]六六出其不意,偏要寫那縷縷的陽光,隱惡揚善。六六說,《心術》盡管寫醫患關系,卻指向了“信任”問題。醫生與患者之間互不信任,彼此妖魔化,六六以“日記”的形式將一群醫生的生活、工作與內心展現出來,就是“誠心”,希望能夠以心換心,醫生與患者可以換位思考,彼此理解。六六選擇這樣的視角,與此前大不一樣,《蝸居》盡管牽涉面廣,但還是認同于海萍、海藻之類。六六苦心經營,終于博得“社會話題女王”之譽,寫完《心術》之后卻屢屢遭到挑戰,有記者說“《心術》像是醫院的宣傳片”云云。其實六六不會冒險,一定會選擇與大眾站在一起,只是《蝸居》似乎是大眾的代言人,《心術》一轉,成了大眾的“諍友”。
據說六六寫作極快,下筆千言,立馬可待,《王貴與安娜》寫了15天,《雙面膠》寫了30天,《蝸居》寫了40天,這次寫《心術》拖得頗長,但也就“三個月”。婆媳關系、房子、醫療等問題與人息息相關,如此切身。六六一定取笑著那些才思枯竭的作家們,只要能夠切問而近思,題材就會源源不絕。買房難,婆媳關系等問題,六六有切身體會,只要將私人體驗寫出來即可。因為人與人大體上相通,私人體驗就是公共體驗,每個人皆會對號入座,從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六六更像一個記者,瞄準了目標,不遺余力,也不拐彎抹角,全力出擊,但是快的問題就是膚淺,泛泛而論,難以深入。祝東力先生在評價《蝸居》時,先宏觀描述了買房難的原因以及后果,然后接著說:“這個歷史過程當然不是《蝸居》所能揭示的,也根本不在《蝸居》的視野之內。《蝸居》的貢獻,在于用許多真實的細節,惟妙惟肖地呈現了這一代‘白領中產’階層的夢想、奮斗、掙扎、焦慮和困頓;它的局限,也非常明顯,那就是完全沉浸于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層面,并且完全認同于劇中那些男男女女們的立場和價值觀,甚至認同于造成了劇中人物困境的無情的社會法則和現實邏輯。……更重要的是,作者也并不能超出‘蝸居’的狹隘格局。視點很低、視野很窄,這使《蝸居》的創作者無法獲得一種長遠的全局的觀點,即無法站在‘蝸居’之上審視我們這個時代,而只能蜷縮在時代所給定的‘蝸居’之中。”[3]祝東力先生的評價,大體為六六定了位,道盡其優點與缺點。《心術》略微好一些,盡管“細節肥大”,但有思想和方案,那就是換位思考,彼此理解,然而這又算什么。
六六先后從事過兩個職業:對外貿易和幼兒老師。作為商人的六六,了解市場行情,知道賣點,每擊必有中,每單必能賺;作為幼兒老師的六六,知道赤裸裸的商品很難出手,需要“思想”的包裝。哲人說的話,只適合于小眾;教授說的話,只能在專業內流傳;但幼兒老師的話必能廣為流傳,因為容易引起集體共鳴。商人而又幼教,商品于是有了文化,商人也成了藝術家。六六所謂的隨筆集《妄談與瘋話》即是商人和幼兒老師的完美結合,六六煞有介事地思考,充當著老師,為生活支招,為夫妻們提供行為指南,這就是賣點。《心術》也是如此,六六充當著老師,指點江山,為醫患關系出謀劃策。
六六的話題一時不會停止,住房、醫療和教育,據說是當下的三座大山,前兩者六六皆已觸及,據說六六下一部作品將會涉及教育。六六的問題就是:成也“問題”,敗也“問題”。迄今,六六作品所觸及到的問題不外是婆媳關系、夫妻關系、買房難、看病難等,其格調可知。對于時代的理解,有高有低,對于時代問題的把握,相應也就有高有低,有對有錯,六六所把握的時代問題只是低端的問題。莊子《逍遙游》云“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大鵬每高飛一些,天的顏色就會變化,到底什么是正色,不停高飛的大鵬心中沒有底。六六沒有這樣的猶疑與自我懷疑,所謂無知者無畏,她以為抓住了時代的根本問題,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絮絮叨叨。六六的話題似乎千變萬化,但只是重復勞動,都停留在一個水平線上,不是上下求索。作為“社會話題女王”的六六,成為一個時代流行的寫手沒有問題,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也沒有問題,但是聰明的六六,終是智慧有限,將其聰明與敏感浪費在口水話中。六六若想進步,關鍵還是在于去理解時代的問題,對時代問題的理解深入一分,小說就會進步一分。六六或許不必急于尋找問題,甚至制造話題,“聖”字就是耳朵大,嘴巴小,多聽少說,多看少寫。
劉濤 2011-2-18于藝研院
[1] 參見六六的訪談。http://book.sina.com.cn/author/authorbook/2010-08-13/1712271781.shtml
[2] 參見六六的訪談。http://paper.dzwww.com/dzrb/data/20100910/html/9/content_5.html
[3] 祝東力:《<蝸居>及其時代處境》,參見《藝術評論》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