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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平:類型文學與現代生活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3年07月15日14:55 來源:中國作家網 黃平

      福爾摩斯曾經給華生寫過一封溫情脈脈的信,這封信在現在“腐女化”的語境中估計會讓很多女粉絲尖叫:

      我知道,我親愛的華生,你和我情投意合,熱愛所有那些稀奇古怪、光怪陸離的東西,以及所有超出日常生活之外驚世駭俗、標新立異的東西。

      在《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論》中,英國學者本•海默爾沒有就這封信的情意發問,他發現柯南•道爾筆下的大偵探,西方類型文學最著名的的主人公,是一個常常厭煩的人,渴望著新奇的事物來填補無聊的生活——在小說或影視劇中,福爾摩斯經常以瘋狂的行徑比如向墻壁開槍來發泄這種苦悶。本•海默爾認為:福爾摩斯與其說是熱愛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不如說他愛的是通過理性主義來為其祛魅。福爾摩斯的“天才”,是把理性主義擴大到他所調查的那些表面上深不可測、充滿神秘的事件中,發現事物之間的關聯,最終使得這些光怪陸離之事歸于日常。“福爾摩斯通往日常的途徑既產生了神秘,同時又解除了它的神秘。”

      和本•海默爾對于福爾摩斯的分析一致,筆者傾向于在“現代”的視野中理解類型文學。我們今天所遭遇的類型文學,和傳統中國的通俗文學如公案小說(《三俠五義》之類)固然有相似性,比如都有消遣娛樂的功能,但不能把二者混為一談。晚清之前的文學有其通俗性,但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通俗文學。如果僅僅從一些感覺出發、用“古已有之”將類型文學打發掉了,很難真正進入到“類型文學”的內部分析。相反,類型文學是現代性的產物,是任何一個國家進入現代階段后都要遭遇的。

      這需要聯系現代人的精神世界來理解。借助馬克思•韋伯等學者的看法,作為一個“現代人”:其一,經歷了祛魅即理性化的階段,隨著自我的萌發與理性的覺醒(這個過程被視為“啟蒙”),現代人與“神”即一切外在于自我的宏大信仰解約,作為個體生活在世界上;其二,這個游離的個體被吸納到資本的體系里,成為市場分工的一份子,顯形或隱形的流水線上的一員。其三,個體的生命時間被分裂為“工作時間”與“閑暇”。

      “類型文學”所治愈的即是個體的“閑暇”,所謂“治愈”,指的是現代人無法承擔自我的“閑暇”:作為孤獨的個體,現代人無法確定生存的意義,當下生活中到處可見的“無聊”的感嘆,描述了這種喪失重量的感受。而這一失重感是機械的市場分工所無法克服的,在分工中我們已然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存在于世界上了,而是一些高效率的碎片,一些肉身的機器人。福爾摩斯就是這類“現代人”最極端的例子,絕對的理性,絕對的無聊,一切被科學化之后,福爾摩斯無法面對生活的苦悶,他只有飲鴆止渴般地不斷尋找生活的神秘,之后又在理性地宰制下絕望地將其祛魅。在福爾摩斯的故事中兇手往往來自前現代的美洲或印度,就是這個邏輯的體現。同樣在福爾摩斯的時代,浪漫主義的小說中淑女們往往渴念遠航的水手們的故事,也是這個道理。

      在這個意義上,類型文學是現代性方案的一部分,越現代的地域類型文學越發達。無論是鴛鴦蝴蝶派還是當下的網絡文學,過去一百年間江浙滬一直是類型文學的中心。作為現代性的必要補充,類型文學要抹掉“無聊”,同時不引向真正的反抗。無論是金庸的武俠小說,還是“女性向”(以女性受眾為對象)的清宮穿越,都虛擬了現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江湖或后宮。這個世界以一個底層青年的視角為敘述視點,復制了現實世界的成功學:底層的主人公迅速地升級,獲得巨大的成功,或者成長為大俠,或者萬千寵愛于一身。這種成功的標志,往往落在小說結尾處作為高潮的武林大會,或是激烈的情感爭奪戰,以此作為主人公的加冕禮。而且,這種成功抹去了現實世界的艱辛,主人公成功的秘訣在于偶然性,發現了洞穴中的秘籍,或是觸電、摔跤而得以穿越。

      這種幻覺化的文學,在本質上是靜止性的文學,閱讀類型文學的過程,宛如一場睡眠。我們經常用比如“夢工廠”來比喻類型文化的生產機制,但筆者覺得與其說是一場夢,不如說更像睡眠。夢往往是有能動性的,指向對于現存生活的改變;而類型文學很保守,其所制造的夢境,不過是現實困境想象性的解決。比如,筆者注意到資本與家庭的緊張關系這組矛盾在這幾年的類型文化中表現的尤為明顯(在過去一年中屢屢打破華語電影票房紀錄的小資電影如《泰囧》、《北京遇上西雅圖》都在回應這個主題),在清穿劇代表性《步步驚心》中,小說開篇將女主人公張曉設置為一個單身白領,這種類型的“剩女”是資本與家庭矛盾最鮮明的體現,開場的情節也在強化張曉的困境:在小說中單身張曉踩著凳子換燈泡,結果觸電穿越;在電視劇中張曉遭遇男朋友的劈腿,在爭吵中觸電穿越。回到康熙末年“九子奪嫡”的時代,張曉在前現代的、去資本化的環境中如魚得水,被各種類型的阿哥們的愛所包圍。總之,當白領張曉在前現代的世界里變成馬爾泰•若曦的那一刻,資本與家庭的矛盾不復存在。

      固然不必以唯一的標準要求所有的文學類型,但不得不說,類型文學作為“文學”,在創造性上實在是太貧乏了,很難找到比類型文學更保守的文學類型。如果說聊有希望,筆者覺得可以關注類型文學中的戲謔文學與腐女文學這兩支。

      這兩類文學往往都是同人文學,所謂同人文學,即借助另一部作品中的人物與情節架構,重寫一個新的故事。這種寫法有濃郁的后現代性,比如戲謔文學一脈中的《悟空傳》(這部小說被視為大陸網絡文學的起點之一),糅合《西游記》與《大話西游》的故事,表現金蟬子(唐僧)、孫悟空對于“天庭”所代表的虛偽、殘暴的統治者的抗爭。和傳統的類型文學比較,《悟空傳》的激進性看得更為清楚。比如同樣是描寫叛逆青年的《神雕俠侶》,金庸在小說中持續地展開對楊過的“矯治”,直到他從楊康的孩子轉變為郭靖的接班人,躋身“華山論劍”所代表的江湖的秩序。而在《悟空傳》中,青年唐僧的一段話,成為小說的精神向度,多年來一直在網絡上流傳:“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云散!”同時,《悟空傳》也悲劇性地表現出反抗者主體的分裂,孫悟空最終分裂為軟弱的“孫悟空”與桀驁的六耳獼猴,在認同與叛逆的沖突中,孫悟空崩潰了:不僅是精神層面的瓦解,肉身也化為塵埃。天庭的意志宛如宿命,鐵屋子愈加堅固,萬難轟毀,但是孫悟空普羅米修斯式的抗爭總是燃起希望:“黑暗的天空突然被一道巨大的閃電劃開。孫悟空一躍而起,將金箍棒直指向蒼穹。‘來吧’!那一刻被電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萬年后仍凝固在傳說之中。”

      如果說戲謔一脈的類型文學,解構的是權力的壓迫,那么腐女一脈的類型文學,解構的是性別的壓迫。腐女文學真是類型文學的奇葩,破天荒地第一次,女性在愛情小說中退場了,上演的全是男性與男性的愛情。而且,兩個男主角中的一個往往是女性化的,這類角色被命名為“受”,依然維系男性氣質的一方則是“攻”。這種女性寫作赤裸裸地暴露了以往類型化愛情小說的程式,暴露了比如瓊瑤式的“愛情故事”不過是一種劇本。女性從這種束縛性的劇本中退場,煞有介事地轉而敘述男性與男性的愛情,這種寫作辛辣地指向兩性關系的重構。從前幾年想唱就唱的《超級女聲》,到這兩年以“剩女”為主題的《非誠勿擾》,女性解放隨著青年女性社會處境的惡化,變得越來越保守,中性化的李宇春現在想獲得冠軍恐絕無可能,這是楊冪式的嫵媚、雌伏的所謂“女性美”全面回潮的時代。腐女小說難得的保存一點性別重構的火種,盡管在很多時候容易滑入色情文學的泥沼,但依然值得珍視。

      當然,文學真正的創造性與解放的力量,本來不必強求類型文學,那本來是“純文學”的使命,想想作為現代文學之父,魯迅先生的文學中那創世紀式的奇崛與闊大。可惜伴隨著“80年代”悲劇性的解體,在中國特色的現代生活展開過程中,“純文學”愈加圓熟也愈加虛弱,盡管不乏優秀作家,但在整體上無法托起現代生活的重壓,變成扁平而精致的符號。如何激活“純文學”的能量,那將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作者簡介:黃平,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兼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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