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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溝鄉風景(劉兆林)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3年07月10日09:36 來源:人民日報 劉兆林

      大約十年前,我在沈陽和遼陽交界的大溝鄉,買了兩間早已無人居住的小泥屋。那是離鄉上還有十多里遠的臧雙臺子村唯一一座茅草苫頂,拉禾辮壘墻的黃泥小屋,燒火炕,飲用從窗前土井里手提的水,除窗上的幾塊玻璃和擠住被炊煙和歲月熏黑的窗框那幾十塊磚,其它都是東北的原始風貌。因小村最初以臧姓人為主,并設有兩座遇敵情點狼煙的烽火臺而得名臧雙臺子。

      這是東北大平原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沒有絲毫奇特之處的小村,夏天如浩瀚綠海上米粒大一個小島,冬季就像拋錨茫茫雪海里一只小船。染有烽火歲月味道的村名,對一個從過軍的男人也是有點魅力的,我便花不到三萬元人民幣買下了。村里人卻不理解,農民棄之不住了的破泥房,你個省城人偏要買來住,圖什么?

      我圖的是可以不像城里人,家家擠住在狹小的“空中”,每天連一小時接到地氣的工夫都難得。還圖可讓自己只用于紙上談兵的手,也能用于腳踏實地干點活,治治常年活在“空中”而積下的一身毛病。因此一到雙休日或節假日,我都要到蘇家屯管轄的這臧雙臺子住上兩天,退休后便隨心所欲地住了。只要一住下,就可日夜貼地生活,處處自己動手,事事求助左鄰右居,想脫離體力勞動都不可能。一來二去的,多年積下的各種身病和心病,先后不翼而飛。

      原先,整天坐辦公樓里,喝的是別人燒好的自來水,上下樓有電梯,出門有車,洗澡花幾個錢就有人給搓,開會見到的人,都是每天夸夸其談動口不動手卻心情總是苦不堪言的腦力勞動者和管理者。這個群體,不是患有肩周炎抬不起胳膊,就是脂肪過剩蹲不下身子,或者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再不就是神經衰弱睡不著覺的,等等,心腦血管也多不怎么好。而一住到村里最簡陋的泥屋,去哪兒都是步行,頂多是騎自行車。上廁所必須得蹲,用水也必須自己從井里一桶桶提,F在雖已用自來水了,但洗澡也要燒水或陽光曬熱的水,澆地沖廁所仍得從井里提水。培壟、點種、鋤草、摘瓜果蔬菜等等都要低頭彎腰,每天這樣下來,全身的筋肉和血脈都舒展開了。開初累得渾身酸痛疲憊,長了便渾身舒服有勁。尤其隨時入眼的景物,多叫你賞心悅目而不添煩惱。

      我坐窗前寫這篇文字時,紗窗上正落一只蝴蝶在扇動翅膀,窗前櫻桃樹上蹲一只綠頭紅嘴鳥兒,與晾衣繩上一只麻雀唧啾著什么。盛開著白花的土豆地里,一只花翅大喜鵲在仰脖靜聽,但并不插言。偶爾一只白貓匆匆從蔥壟間跑過,后面追著一只比這貓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狗。小黑狗追到園子邊沒追上白貓,便跑向水溝邊去戲弄幾只刨食的雞。井邊一株紅牡丹下趴著我家那只小黃狗,責任心極強地守護著院里唯一一朵盛開的大紅牡丹,防止鳥兒們前來踐踏,但一見追貓不成的黑狗又去戲弄雞,便忘了護花,而箭一樣向雞那邊射過去。空中成群的燕子不和貓狗們一般見識,忙著在空中翻飛,像在提醒各家,夜間可能下雨,天有些旱了,沒來得及栽種各種秧苗的趕緊趁機栽種啊!右邊鄰居家一棵大柳樹上的布谷鳥飛到我園子里叫了幾聲,似來催促趁雨前趕緊補種些秧苗。

      我的菜園小,又無大田活兒,什么苗也不缺,所以有閑心停下電腦將目光越過水溝的雞鳴狗吠而望向遠處。那是一條瀝青公路在無邊的綠野通往鄉上去了。20多年前鄉里統一把沙石公路取直,并鋪成寬寬的柏油路,原來那條小蛇樣的彎路就變成現在大蟒樣粗壯的直路,可通省城了。

      路邊那座大房子是我家的隔院鄰居。他家房前一座比住房高點的播種兼鏟蹚機庫房已派不上用場,但主人還舍不得拆掉,留在那里作紀念。那庫頂是灰色的,庫墻是紅色的,與住屋后面那座比兩層樓還高的大型聯合收割與脫粒機庫顏色正好相反——紅頂灰墻。他家這座兩層樓高的新機庫,又和后院薛家那座比機庫又高出一截的紅頂白墻的新樓,及樓下一間藍頂白墻轎車庫,在公路邊生成一道高低錯落、顏色起伏的風景。這風景與我家的兩間低矮泥房又組成另一道反差很大的風景:城里人來接地氣住老式泥房,而鄉下人則向往拔高一層,住空中,又不離地。不過,我住的泥房雖然還低矮地蹲在地上,但已變了幾次面目,先在原來苫的茅草上蓋了層灰瓦,這樣就既抗風雨又保暖了;后又在四面的黃泥墻上加了一層鐵絲網,再抹上一層水泥,并粉飾了白涂料,既美觀又防雨水沖刷而不用年年抹泥了。加上房前屋后栽了幾棵別家沒有的樹,如桑椹、梧桐、櫻桃、石榴,我那光禿的黃泥小屋已變成了綠樹掩映的水泥白屋,雖仍然矮小,卻不煞風景,也不羞于見人了,也在鄰居眼里成了另具美感的一道小景。

      因而不時有老鄉進院來看看,并頗感慨告訴我,這小屋初建時也曾是全屯爽眼的一道風景。原先穿屯而過的窄路小蛇樣彎著,是從我家小屋前穿過的。在老鄉眼里,路邊房子既方便又體面,所以上世紀60年代來了一位本溪市下放干部,村里給他在小蛇樣彎曲的路邊蓋了這座窗明幾凈、窗框外包了幾塊磚的泥房。70年代那下放干部返城了,又由他前來插隊的知青兒子接著住。后來插隊知青娶了本村媳婦也返城了,這房便幾經輾轉賣到我手里。

      等這小房成了我的自療所,也成了村人眼里一道小景時,我無意間又發現了一道風景。這風景是一個人,比公路邊那道顏色起伏錯落的外在風景更美。

      有回天正大雨瓢潑,偏巧有個電子郵件急需發走,而我的無線上網卡又出了故障,去鄉里找網吧發,我又沒帶身份證,另外那由瓢潑而變得傾盆的大雨,也讓我去不了,就只好找后院鄰居老馮幫忙。老馮最是熱心人,誰有忙都找他幫。他一聽上網發郵件,說這點事好辦,我侄兒馮波家電腦能上寬帶網。我問哪個是他侄兒馮波,老馮說就是咱村的“一把手”啊。我說我不認識咱村誰是“一把手”,老馮“嘁”了一聲說,就是你家東院蓋新機庫那個一只胳膊!

      我不僅吃驚,一下“頓悟”了好幾件事:一是知道了那個斷臂壯年男子叫馮波,而且是老馮的侄兒,二是驚奇村里的一把手竟少了一只胳膊。當時還聯想,一只胳膊動手不便,正好適合當動口不動手的一把手領導。

      老馮嘲笑我,你一天光研究怎么種菜鍛煉身體了,村里一把手都不知道,真夠“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咱村說了算的一把手是兩只胳膊,一只胳膊這個“一把手”我侄兒,是機械化種田能手,一到農忙都找他!

      我忽然自責,一個精神勞動者竟然沒發現隔院住著個有故事的“一把手”。我問老馮,他一只胳膊,農忙找他幫倒忙不成?老馮說,你光看他家機庫頂天立地好看了,沒見機庫里好幾臺大機器嗎?春忙時找他蹚地播種,秋忙時找他收割脫粒,他比說了算的一把手還忙!我又吃一驚,他一只手怎么開那么大機器?老馮又“嘁”了一聲說,就因一只胳膊,他才啥事都得靠機器,正應了一句話,農業的發展在于機械化!我侄兒這個“一把手”,是臧雙臺子機械化的“帶頭人”!

      我便借到這個“一把手”家上網發郵件的機會,去串了次門。一進院見他正披著雨衣用一只手把個獨輪車推得提溜溜隨他轉,可想他一只手開機器手藝也必然不錯。

      我從老馮口里得知,他侄兒馮波少了一只胳膊那年,才是初中生。馮波從小就心靈手巧,愿意鼓搗機械玩意,總是用巧勁兒幫父母干農活。17歲那年放暑假,他為減輕家里負擔,到鄉磚廠打工,右胳膊意外被磚坯機軋掉了大半截,從此成了獨臂小伙子。在藝術家眼里,獨臂的維納斯是美。但一個還未成年的少年,哪個少女愿與鄉間獨臂的他過一輩子?  

      馮波并不因此想入牛角尖。他想的是,不就是沒了一只胳膊嗎?這只胳膊是機器給弄沒的,就讓機器償還這只胳膊!他又想,這只胳膊掉在了農村,就還在農村往回找!父母囫圇個養大了自己,自己卻給父母弄丟了一只胳膊,自己一定要活得比父母有出息,才算父母沒白生養自己一回!他還想,農民與工人比,不就差在工人用機器工作嗎?自己也靠機器種地,不就是技術農民了嗎?都靠機器謀生了,還有什么差別呢?他想透了自己這一連串反問,便立志一輩子扎根農村,從只手練騎自行車開始,誓作一個有出息的技術農民。

      一只胳膊無法鏟蹚播種,他便率先買了播種和鏟蹚機,并且學會了用一只手駕馭。有些家,主要勞力都進城打工了,便找他用機器幫忙。他不僅幫助了別人,又多了種自家地之外的收入,日子竟過得比別家還好,所以連婚事都沒用父母操心,有眼光的好姑娘主動嫁來,能干的媳婦使他又多了一只胳膊。兩人齊心合力,一心琢磨怎樣過上有出息的日子。他們想,脫離土地不是農民真正的出息,農民的真正出息,在于從事機械化大農業,于是又率先買了大型聯合收割與脫粒機。他家各種農機具最全,誰家什么工具壞了缺修理零件,都好上他家去找。我就不僅去他家借用過電腦上網,還借過電烙鐵、螺絲扳子等。幾次上鄉里買修房子的工具和農具類東西找不著車了,都是他主動用農機車給捎回村的。

      馮波不僅率先在全屯買了播種機、鏟蹚機、聯合收割與脫粒機,而且率先在全屯使用太陽能熱水器、電動摩托車、電冰箱、移動電話、電腦和寬帶網……他雖一只胳膊,開機器,擺弄電腦,比村里誰都自如,那斷臂的身影和自信的笑容,襯托著大溝鄉蔥蘢田野里通向省城的路,成了我心中一道永難磨滅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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