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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亡的頭顱
流亡是20世紀的一個重大文化主題。在那個被恐懼的陰影籠罩的世紀里,流亡者匯聚成一個龐大的隊伍,他們的名字構成一個長長的家譜,其中有納粹德國時期的科學家和文學家,1905年和1917年俄國革命時期的科學家和文學家。面對過去的土地高昂起頭顱,踏著暴亂的腳步拂袖而去,他們試圖用自己的雙腳,重新丈量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的邊界。19世紀的流亡者的形象是清晰的,他們是一群自愿的受難者和苦行僧。阿廖沙·卡拉瑪佐夫就是一個典型代表(日瓦戈醫生是他在20世紀的替身)。但阿廖沙的流亡之路是逆向的,他離開修道院,向人們避之不及的塵世的土地“自我流亡”。就在他流著眼淚親吻那片骯臟的土地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雙腳的意義。
20世紀文學中的流亡主題曖昧不明。流亡作家布羅茨基在談到這一主題的時候說,讓我們想一想那些漂泊在公海上的越南難民、西德大街上的土耳其打工者、向美國偷渡的墨西哥勞工、在石油輸出國卑賤地勞作的巴基斯坦人,穿越大沙漠的埃塞阿比亞人……他們使得一本正經地談論流亡作家的處境這件事變得十分困難,“打工者和各種類型的流亡者們,有效地取下了流亡作家西服翻領上的那朵蘭花”。因此布羅茨基強調流亡的“形而上學”的性質,并警告那些流亡作家,不要“用你的筆友來丈量你自己,而要用人類的無窮來丈量你自己”;因此,“我們稱之為‘流亡’的狀態,首先是一個語言事件”。[①]
盡管20世紀流亡者的語言,與真理和自由的關系十分曖昧,但它依然成了舉世矚目的對象。今年(按,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游移不定的目光,最終停在了華裔法國作家高行健頭上。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公眾神話效應使我們去關注高行健的作品,以及與它相關的精神癥候和語義秘密。長篇小說《一個人的圣經》和《靈山》,自然就成了那些癥候和秘密的主要容器。高行健借敘事者的口吻說,《一個人的圣經》是一本“逃亡書”,是他自己的“圣經”,他是他自己的上帝和使徒。[②]逃亡,是高行健的一個關鍵詞。《靈山》也是一部逃亡之書。流亡者無疑是被一種恐懼所驅使。巨大的恐懼來自現實生活和政治事件,來自陰謀、謊言、欺騙、傷害。拒絕和逃亡是一種個體的真實而自然的心理反應。但是,當文學藝術重新講述這種流亡經歷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種語言的“里比多”,由個人欲望轉向了公眾欲望,唆使人們與欲望的敵人爭斗。弗洛伊德稱此為“升華”。因此,高行健那句刺激著我好奇心的表白中,有兩點引起了我的關注:第一,“逃亡書”中有沒有供我們參考的逃亡線路?第二,這部個人的“圣經”中的關鍵詞是什么?
我驚奇地發現,這部小說中的逃亡線路,是從一個女人(瑪格麗特)身上開始,在另一個女人(茜爾薇)身上結束。這部“圣經”的關鍵詞,是對歷史和現實的鄙棄和拒絕,對瞬間的快樂和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古老的《圣經》已經被改寫了。通往耶路撒冷的路變成了通往肉體迷宮的路;博愛原則變成了快樂原則。高行健在自己的“圣經”中,試圖用肉體迷宮的瞬間性取代《圣經》的“末世論”,用愛欲和自戀取代博愛和自虐。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高行健就解決了終生困擾著弗洛伊德的難題。問題在于高行健所提供的,依然是在政治恐怖和文化壓抑壟斷下孳生出的癌細胞一樣的“癥候群”,是一種具有精神分裂特征的、至今潛伏在我們潛意識里的“癥狀”,一種有待治療的“癥狀”。四處奔走尋求自由和快樂的頭顱,連同它所傳播的語言信息,就這樣成了一種疾病。
2、疾病和游戲
長篇小說《一個人的圣經》,將兩種處于高度對峙關系中的語言,即“疾病語言”和“游戲語言”扭結在一起。高行健小說中的“疾病語言”,當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口誤”、“胡話”,而是借助語言,有意識地重現個人噩夢和集體神經癥的過程。他的“游戲語言”,也不是兒童多形態性反常的自由游戲語言,而是帶著心靈創傷的成人之間的兩性游戲。對1957年和1966年前后那段經歷的回憶,是疾病語言的集中體現(敘事者與女性的愛欲游戲當然也是病態的)。也就是說,高行健這一部分敘事的過程,就是一種時過境遷之后通過故事形態重新獲得“神經癥”的過程。這的確是一種“治療”的預備方式。對精神分裂病癥的治療,第一步就是要讓患者重建愛欲倍受壓抑的生活,讓生活中被壓抑的愛和恨,像戲劇一樣重新上演。
在這樣一出殘酷的戲劇面前,聚集著一大批觀眾,且無一例外都是女性(瑪格麗特、茜爾薇,還有《靈山》中的“她”、女醫生、女模特,等等)。生活和歷史的殘酷戲劇,成了敘事者與眾多女性之間愛欲游戲的灰色背景。就在這幅巨大的灰色天幕下面,我們看到了一對又一對扭曲的軀體,在前臺顫動,歡叫和啜泣、精液和淚水,全部攪在了一起。這是一個悲劇和喜劇交織在一起的場面。在現實和歷史這幅殘酷天幕前上演的戲劇,只能是發瘋的現實和歷史的重演。但被壓抑的欲望的蘇醒,并不能代替治療。弗洛伊德認為,通過自由聯想、回憶,可以達到治療的目的,進而使精神與肉體、人與人、人與社會達成新的結合。我們很快就發現,在升華的夢想中,快樂原則為現實原則所毀;游戲語言為疾病語言所毀。
在人類悲喜劇場景的遠方,當然還有另一幅更為巨大的天幕,那是人類兩性關系的典范(圣母和圣嬰)。圣母和圣嬰,是愛欲的形而上學與生理學的最完滿的結合。這正是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位奇異的流亡者(阿廖沙)的逃亡背景。在阿廖沙這里,“自救”的問題(也可以說世俗“肉體”問題)暫時被省略了,這一點遭到了精神分析學的質疑。但高行健試圖在異性肉體的背景下,重建一個圓滿的個人自由之夢,上演一個自足的愛欲游戲,同樣十分可疑。敘事者一再提醒瑪格麗特,不要回憶,“回憶對他來說就是地獄”[③],在無孔不入的恐懼(監視、揭發、迫害、暴力)面前,他需要的是一個時間終止的現在。他選擇了一條小乘自救之道,也就是弗洛姆所說的“消極逃亡”的道路:通過退回內心而恢復某種統一性。而她,一位德國籍的猶太女子堅持要回憶,要追尋。她要的是作為一個猶太人的歷史身份。這種追憶盡管沉痛,但她要的就是這種背負十字架的“自虐”,就如同她需要性虐待一樣,這是她的種族特有的方式,我們無權對這兩種態度進行評判。但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他們,還有我們大家,都是醫治無望的人。我們已經病入膏肓。我們可以逃離某個具體的情景,我們逃不出業已病變的心靈。在心靈疾病得以治療之前,任何游戲(語言、性愛等)都要失敗。
作為一種疾病的人,就這樣成了歷史(包括個體成長史和種系發生史)精神病院的永久囚徒。因此,個體神經癥的病源不只是一個生理學的問題,而是一個歷史學、社會學,乃至政治學的問題。沒有純粹的游戲語言,到處充斥著瘋狂的病態語言(從前是暴力的、集權的,現在是市場、金錢的)。將兩種語言(疾病語言和游戲語言)奇怪地結合在一起的,就是典型的“巫術語言”,這是一種反理性、反歷史的通靈語言(這種語言在小說《靈山》中表現得十分明顯)。與健康的游戲語言相比,巫術語言是一種病態的游戲語言。這是人類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識別和清理這種病態語言中的毒素,一直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3、記憶障礙
歷史記憶像細菌一樣附著在詞匯之上。在通往歷史黑洞深處的道路上,到處都豎立著詞語病毒的路標。對詞語病毒這個路標的識別,需要身臨其境,介入得越深,識別能力就越強。高行健就是一個身臨其境,并深深介入過的人,因此有切膚之痛。如今他突然變成了那一事件中的“異己分子”,他抽身而出,向我們抖摟了詞語病毒的隱私,揭露了詞語黑社會的內幕。在高行健列出的語匯表中有這樣一些關鍵詞:領導和群眾,單位和個人,同志和敵人(牛鬼蛇神),計劃體制的物質符號(戶口、檔案、糧油本、住房),等級制的符號(26個工資等級、黑五類),革命和反革命(造反和挨整、為人民服務和勞動改造),“恨斗私心一閃念”(交心、檢討、學習)……
高行健的敘述者說:“復述那個時代,你發現如此困難……要回顧過去先得詮釋那時代的語匯。”[④]高行健發現了問題,但也遇到了困難。這種困難當然不是外部的禁忌,而是來自他自身的文化毒素,來自糾纏在他自己意識里的幽靈。正是這種附著在詞匯上,因而也侵入了潛意識的文化病毒,成了記憶的根本障礙。高行健反復強調,寫作就是要揭示時代和人世的“真相”。而這個“真相”一直躲藏在詞語的迷霧之中。高行健倒是沒有僅僅局限于講述歷史的故事。這是他比“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高明的地方。高行健關注的是特定的歷史時期人性的分裂狀況。在一個巨大的意識形態壓抑機制下,人性的本能一分為二:一部分(比如攻擊性、趨同心理)轉換成了意識,或者說轉換成了詞語(革命/反革命、斗爭、揭露等);另一部分(愛欲的訴求、尋求安全的逃避心理)則被深深地被壓抑,沉到了潛意識的暗處。“時代語匯”(意識形態的載體)就這樣成了一道厚厚的擋板,將個人的本能壓抑在潛意識之中,使記憶消失在歷史的黑洞里。重新敘述,就是要突破這個擋板的壓抑,重現被壓抑的本能生活,從而將潛意識變成意識。高行健如何清理、詮釋帶有特定意識形態色彩的“時代語匯”呢?他怎樣突破它們所形成的壓抑擋板呢?
《一個人的圣經》開始于一個童年的夢幻。對這個夢幻的記憶,突然被頹敗的歷史所中斷,被傷害和死亡所中斷。外部世界的壓抑機制像陰影一樣籠罩在頭頂。高行健試圖釋放被壓抑的本能生活(敘事者面對的是異性,回憶的事件中也主要是兩性故事),并對這種“壓抑”進行批判。偶爾粗野不羈的語言,也道出了某些隱秘的真相。但與達里奧·福、格拉斯等人相比,高行健的語言還是過于理性,過于“知識分子”化。這使他的“潛意識釋放”、“還原生存真相”有一種弄虛作假的成分,好像故意較勁似的(后面還會分析)。也就是說,在重現本能(愛欲)生活的過程中,他常常顯得過于清醒,讓一種自以為是的新意識、新語匯過多地介入。其實,這種介入就是一種新的“壓抑”和“檢查”機制,它們是外部世界、現實政治在內心的影子。夢的呈現被他自己中斷了。
文學并不是精神分析,內心的黑暗也不是純病理性的東西,人類的疾病是一種超越了醫術的疾病。因此,他們需要的與其說是醫生,不如說是恩典。然而,人類最不可救藥的疾病就是,他們突然輕而易舉地恢復了所謂的“理智”,他們不再癲狂了,他們的語法規整了,他們開始找各種借口為自己的疾病辯解了。他們將自己的疾病強行遺忘,轉而成了一個超然的旁觀者。這就是高行健所提倡的“冷文學”的全部語義。事實上,“冷文學”提倡的自我救贖,只不過是病毒潛伏期的一個幻覺,其表現形式,就是一串串新造的、與所謂的“時代語匯”和邏輯合而為一的主張、觀念、詞匯。這在高行健的敘事中隨處可見。
4、排泄敘事
高行健為什么不一意孤行,將“冷文學”進行到底,給人提供一個新的癥候(比如偏執狂癥狀)呢?他自己深知這種選擇的困難:
“尋求一種單純的敘述,企圖用盡可能樸素的語言,把由政治污染得一塌糊涂的生活原本的面貌陳述出來,是如此困難。你要唾棄的可又無孔不入的政治竟同日常生活緊密粘黏在一起,從語言到行為都難解難分,那時候沒有人能夠逃脫。而你要敘述的又是被政治污染的個人……要陳述得準確就更難。”[⑤]
高行健在各種場合都要強調自己對政治的冷漠。其實,他與政治就像一對冤家,缺一不可,互為鏡像。沒有政治就沒有高行健。可他偏偏要說他不關注政治,并因此批評索爾仁尼琴。重新敘述那個像蘇聯一樣充滿了政治符號的時代,卻試圖拋棄政治,就像癡人說夢一樣。他愛文化,討厭政治,政治卻偏偏纏住他。他也自知逃不過政治這個關隘,于是,就操起了他最拿手最珍愛的武藝——語言,跟政治玩起了游戲。這個游戲的主要道具,就是肉體器官:成人的生殖器(精液),喉管(嘔吐物),肛門(糞便),孩子的生殖器(尿)——
“應該把你的經歷訴諸文字,留下你生命的痕跡,也就如同射出的精液,褻瀆這個世界豈不也給你帶來快感?它壓迫了你,你如此回報,再公平不過。”[⑥]
“受愚弄的那種苦澀像吃了耗子藥,怎樣吃進去怎樣吐出來,可再怎樣嘔吐,也未必能吐得清爽。”[⑦]
“(文學)恰如排泄,要排泄便排泄,而較之糞便排泄不同之處,又在于還要把排泄物賦予情感和審美……選擇文學,也不過藉此排泄。”[⑧]
“你希望是布魯塞爾市中心小廣場上撒尿的孩子,男男女女都用嘴去接他尿出來的泉水。”[⑨]
“把感受變成語言……這給他帶來的快感如同做愛時的呻吟”。[⑩]
對此,我們不能簡單地從“厭惡政治”、“憤世嫉俗”的角度來理解,它也是長期的壓抑機制中生出的一個癥狀。在高行健所敘述的1957年和1966年的創傷性經驗中,嘔吐記憶變成了“排泄敘事”;或者說通過敘事向歷史、現實、意識形態進行語言排污。歷史、現實和政治,就是試圖將人的“排泄本能”壓制下去。現在,高行健將高級的精神性的東西(文學、意識形態等),視為低級的、污穢的東西;反過來,他也將排泄敘事的語言,作為扔擲物拋了過去,向政治身上“射精”。這就像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中處于“肛門期”的耶胡人一樣,排泄物成了攻擊和自我表現的武器。這是一個長期處于意識形態高壓下的人的語言報復,也是造成高行健濃烈厭世情緒的根源。
高行健注意到了精神活動與低級器官之間的隱秘聯系,并使圖攪亂它們的界限。在“自然人格”和“倫理人格”(清潔、節儉、高雅、嚴肅)之間,他更偏愛前者。這的確是一種具有消解性的話語方式。這種話語方式,是對嚴肅、“高雅”的權力話語的反叛。正像巴赫金在研究拉伯雷的話語方式時所指出的那樣,將高雅的東西粗俗化,將精神的東西物質化,就是一種瓦解的方式。遺憾的是,高行健的這些想法僅僅停留在觀念上,停留在故事間歇中的議論之中,并沒有形成他的敘事風格(《巨人傳》和《格列弗游記》的整個敘事風格,就是一種統一的“排泄敘事”風格)。理性與感性的分離,主題與表達的錯位,透露出高行健藝術表達上的軟弱無力。所謂的“排泄敘事”,實際上就是一種“軀體敘事”。然而,高行健有的只是一種觀念上的“排泄敘事”,“時代語匯”(觀念、意識形態)的毒素入侵得太深,造成了其肌肉的過分緊張,因此給人一種“便秘”的感覺。
5、厭女癥
在高行健那里,“排泄敘事”不過是一種語言發泄,或者說是一種在虛擬世界里完成的復仇游戲。而它的現實對應物卻是對兩性關系的描寫。在高行健的小說中,令人厭惡的人世是可以逃避的,但女人卻無法逃避。在《靈山》和《一個人的圣經》中,兩性關系的糾葛一直是一個重要內容。在偏遠的烏伊鎮、在五七干校、在農村、在香港、在法國邊境,無論到什么地方,女人就像一個影子跟隨著他。高行健對兩性關系描寫的某些章節,寫得還是很好的(比如《一個人的圣經》中“我”與另一個主人公“倩”的愛情)。拋棄歷史和現實,拋棄令人厭惡的政治,在愛欲的游戲中達到兩性合一、陰陽一如的境界,是高行健敘事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事實上我們發現,高行健筆下兩性關系,一直處在緊張的對峙狀態之中。他們或者反目成仇,或者因外部壓力而分道揚鑣。在兩性關系上,寫得多并不等于真正理解了“愛欲”的真諦。正是在這個作者用力甚多的地方,透過他的語調和敘事方式,我恰恰看到了一種強烈的“厭女癥”。這是他的厭世情緒的一個變種。
“我眼中的女人無非我自己制造的幻象,在用于迷惑我自己,這就是我的悲哀。因此,我同女人的關系最終總失敗。”[11]高行健筆下的人物認為,他們跟女人的關系之所以失敗,原因是他們有一個過于美好的幻覺,而現實中的女人與這個幻覺不相吻合。他習慣于從主動的角度考慮問題,而沒有發現自身所攜帶的文化病菌。他試圖治療別人,卻忽略了自身的疾病。《靈山》事實上只有兩個人物,一個講述者(男,引誘者),一個傾聽者(女,被引誘者)。敘述的過程就是引誘和宣泄的過程(最終當然是要達到“排泄敘事”的報復目的),同時也是治療的過程(對意識形態壓抑下的精神陽痿的治療)。
密宗和道家的某些派別主張用“男女雙修”的方法來達到拯救的目的。我們且不涉及20世紀末人類淫欲之風日熾這一現實問題。即使是一種宗教修煉方法,乃至一種特殊的治療方法(克服性心理障礙和“厭女癥”),也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雙方有共同的選擇。在高行健的敘事中卻并非如此。在這里女性一直處于被動的地位。這使得他的兩性關系的描寫中,隱含著一種流傳在民間的“采陰補陽”的邪念,他的敘事帶有濃郁的“踩陰補陽”的特點。一個試圖溝通、交流和得到愛,另一個卻別有所圖。敘述者帶著拯救的密使,試圖通過令人震驚的故事來堵塞她的精神信道,激活她的肉體,從而達到“歡喜佛”的境界。但是,在男性敘述者那里,通過兇殘、血腥和恐怖的故事,暴力敘事所產生的控制力,就像西門慶的肉體暴力一樣專橫。如果敘事者“他”完全像西門慶一樣,沉浸在肉體虛無主義的幻境中,那也另當別論。問題的關鍵在于,“他”的目的并不是軀體的欲望,更不是對愛欲的表達,而是要向“政治子宮”之中射精。“政治子宮”的痙攣,成了高行健敘事的一個基本前提。也就是說,女性,成了敘事者精神治療和政治報復的工具。敘述者在政治運動中帶來的兩性關系的失敗記憶,就像潛伏期的病菌一樣。如今,它們在一個新的溫床中蘇醒,并朝著現實女性的軀體擴散。“厭女癥”以“政治復仇”的奇怪面孔出現了。
這就是敘事者“他”或者“我”,與女性關系完全不兼容的原因。換句話說,在這樣一位“文化帶菌者”面前,愛欲的游戲,兩性的融洽,藝術表達上的真正的游戲精神,是注定無法實現的。通過游戲反對意識形態的邏輯,通過愛欲對抗“文明”,通過兩性關系的敘述來修復惡劣的社會關系,這一任務,對于一位“厭女癥”患者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
6、面具美學
面具,就是通過模仿恐懼的對象來克服恐懼的一個道具。在壓制、傷害和造成心理恐懼的巨大自然力面前,人類利用面具(比如早期的饕餮紋面具,尚存的儺面具和川劇臉譜;比如美杜莎頭像,等等)作為避邪物或保護品,讓自己在一種特殊的再現形式中隱藏起來。作為避邪物的面具,都是一些邪惡的東西。人們以為自己制造出來的兇惡的面具符號,與自然的、真實的邪惡事物同樣有威力,從而能達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我們發現了民間文化與所謂高級文化形態的一個重大差別,那就是:邪惡成了民間的保護神(實際上也是《舊約》與《新約》的重大差別之一)。也就是通過對邪惡的再現,通過對恐懼的模仿,來抵御邪惡、克服恐懼。這實際上,這應該成為現代小說敘事學的一個關鍵問題。但是,在中國傳統的民間面具文化中,對于“邪惡”的關注,常常被一種“樂感”文化代替,風格和語調都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同時,它也不具備“狂歡節”的文化瓦解特征,而是變成了一種個人技藝,一種雜耍。高行健先是將面具文化從自然或原始宗教領域引入了現代文化領域。他這樣議論:
“它不插上虎須的時候,完全是一張紋面了的原始人的臉……這張臉將人身上的獸性和對于自身的獸性的畏懼表現得淋漓盡致。人無法擺脫這張面具,它是人肉體和靈魂的投射,人從自己臉面上再也揭不下這已經長得如同皮肉一樣的面目……”。[12]
“他好不容易終于摘除了套在臉上的面具……可他又不肯再戴上新的面具,諸如持不同政見者、文化掮客、預言家或暴發戶。”[13]
很明顯,高行健是討厭、反對面具的。他渴望一張沒有面具的真實的臉。他一個勁地談論面具,談得越多,誤解越多。因為他忽略了真正的面具文化的神秘性和復雜性。按照面具文化的要求,越是將它的邪惡性發展得淋漓盡致、觸目驚心的程度,就越能達到對邪惡的抵御功效。高行健似乎不想這樣,他的面具突然模糊起來了。在面具文化的領域里,他好像突然消失了,就像土行孫施展了遁地術一樣。但我突然在另一個地方發現了他那改頭換面的面具。原來他將面具文化轉身就引進了“美學”領域,或者說將它變成了一種個人的技藝和雜耍。
這種“面具美學”在高行健式的小說敘事上的對應物,就是不斷轉換敘事視角,一個人換成幾個人稱說話。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靈山》是以人稱代替人物,以心理感受來替代情節,以情緒變化來調整文體,無意講述故事又隨意編造故事,類似游記又近乎獨白的小說”。[14]面具文化,作為一種原始人神秘的共同文化體驗,在這里被簡化了;作為一種隱含詼諧、荒誕、再生要素的嚴肅性儀式,在這里變成了一種個人性的技藝雜耍,個人一廂情愿的嚴肅性。人物只有一個,人稱卻是多樣化的(我、你、她、俺、伊);面孔只有一張,面具卻是多形態的。小說敘事角度或人稱的不斷變化和轉換,就是面具變換的特殊形式或虛擬形式。所以,實際上并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玄乎,什么現代漢語表達上的探索、東方精神之類。有一句話他說得很精辟:“生出浸透東方精神的一種現代文學”。[15]這種東方精神,并不是瑞典文學院的老人能輕易理解的。
通過面具的轉換,高行健在敘事上所體現的東方精神,實際上不過是一種道士的法術:分身術(這常見于道士中法術不高的一方,用于逃避、躲閃的方法。這種技巧在《封神演義》中經常出現)。這的確是一種獨特的逃亡或躲避的方式,敘事學上的逃亡或躲避方式。高行健用一種敘事的把戲,輕而易舉地分散了讀者的注意力,把人們的視線,從對人性邪惡,對現代“面具文化”的進一步思索上,引向了一種技術主義的、個人才能的桃花瘴。問題還在于,他的作品并不是純技術性的。在技術和目的的矛盾面前,他是一個兩面派。
7、文化治療
根據高行健自己在各種場合的介紹,《靈山》起因于一場疾病。這場疾病是20世紀最典型的疾病——癌癥。就像19世紀的典型疾病是肺結核一樣。“肺結核”是一種單個器官的疾病,可以通過改善肺部環境來治療。而癌癥是一種能入侵所有器官并無法治療的疾病。肺結核是一種激情的疾病、浪漫主義的疾病。它的癥狀主要集中在上半身,比如呼吸系統,乃至腦興奮神經,因此常常表現為激情過剩,兩頰潮紅(19世紀中葉的俄羅斯知識分子,還有西歐的淑女,就經常染上這種病)。蘇珊·桑塔格認為,與肺結核相反,癌癥是一種現代性的壓抑疾病、激情不足的疾病,它的癥狀主要集中在一些隱秘部位(直腸、膀胱、子宮、乳房、睪丸、前列腺,等等)。癌癥的傷害,常常是針對那些“情欲受到壓抑、拘謹、不舒暢的、無法表達憤怒的人”。[16]在幾十年的壓抑下生活過來的高行健,疑心自己患上了這種壓抑病,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并且在他的癥狀中,除了壓抑導致的陰郁之外,還有因恐懼而產生狂躁癥。所以,他身上集中體現了整整一個時代的共同疾病:癌癥和壓抑下的癲狂。
《一個人的圣經》就是壓抑的產物,而《靈山》則包含了作者自己對壓抑的逃避,和對恐懼綜合癥的治療意圖。實現意圖的三條途徑(愛欲、美學、文化)中,第一條路,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路已經被堵死(上面已經作過分析),它被權力文化、被創傷性的記憶和仇恨心理、被聰明的邏輯堵死。剩下的只是抽空了的美學和文化。真正將19世紀的典型病癥(肺結核)美學化的,是托馬斯·曼寫于20世紀初的《魔山》。將20世紀的疾病——癌癥美學化的作品,我們還沒有見到。是癌癥(盡管后來醫生從一般病理學上修正了診斷錯誤)這場20世紀的瘟疫刺激了高行健。他似乎發現了一種文化絕癥,并將病理學變成了文化隱喻。于是他突然離開了醫院、家、醫生,背起行囊,朝著最原始的土地逃亡,試圖在自然中獲救。其實這是最常見的一種選擇:患絕癥的人最終都會到山林寺廟去燒香拜佛求得診治。
高行健將文化分成四類:1、官方文化,2、未被官方利用的宗教文化,3、民間俗文化,4、東方精神。他認為自己關注的是后面三種文化。[17] 20世紀文化病的主要病毒,就是二元論基礎上的工具理性,或者各種形態的目的論和決定論。包含原始文化成分的宗教、民俗,還有老莊、禪宗為代表的東方精神,的確可以視為這些病毒的克星。從文學上說,這些文化要素,必須成為一種統一的敘事方式,乃至一種存在方式,才有可能通過一種言談、回憶,去溝通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斷裂,從而達到治療的目的。
在高行健的行囊中,有兩件東西遏制了他的逃亡和漫游,一是女人,二是他自己根深蒂固的知識分子思維方式。他并沒有融進民間文化,在通往“靈山”的道路上,他總是以一個采風的知識分子身份出現,在冷眼旁觀中轉述、點評。再換一個角度看,面對文化絕癥,《靈山》采用了三種基本的治療方法——
1、喚醒法。在古典治療中,由于面對的是癲狂癥,所以,喚醒法就是用理性來壓抑激情,以便使病人恢復理智。在高行健這里恰恰相反,喚醒法是用于治療壓抑,刺激肉體的激情的。高行健的敘述者用一些血腥、殘暴的故事刺激他的聽眾(常常是女性),以達到原始文化中那種狂野的表現形式。
2、戲劇表演法。在古典療法中,這種方法也帶有恐嚇和壓抑性質。它重現癲狂狀態,以到達臨界狀態,使病人在臨界點上回歸。在《靈山》中,表演法是喚醒法的延續,讓喚起的激情能鐫刻在肉體上,讓肉體自身行動起來。在上文的分析中,我已經揭示了這兩種方法產生的障礙及其原因。
3、返璞歸真法。否定醫學的治療,回到自然中去,回到原始文化中去。這也是《靈山》的一個重要意圖。問題的關鍵在于,《靈山》最終沒有將“返璞歸真”當作治療文化絕癥的一個重要方法,而是當作一個短暫的避風港。“返璞歸真”毫無疑問不是回到原始血腥、原始欲望中去,而是回到一種烏托邦式的世界的愿望,一種充滿想象力的、混沌的直覺狀態,一種自然的生存方式。
即使從敘事層面上看,《靈山》和《一個人的圣經》在文化治療上也是失敗的,其根本原因在于,高行健盡管在大談東方精神,但骨子里并不具備東方精神。他的文體、結構方式、語言表達中,充滿了20世紀文化絕癥的基本要素:工具理性、目的論。與東方精神相關的直覺感悟、語言的多義性、藝術符號的全息性在他這里并不具備。所有這些要素,都成了一個滿腦子西方邏輯的知識分子大發議論的調味品。(2000年12月22日寫于廣州)
原刊臺北《當代》雜志2001年春季號(總161期)
[①] 布羅茨基:《文明的孩子》,劉文飛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47—59頁。
[②] 高行健:《靈山》,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204頁。
[③] 高行健:《一個人的圣經》,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56頁。
[④] 高行健:《一個人的圣經》,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 153頁。
[⑤] 高行健:《一個人的圣經》,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187—188頁。
[⑥] 高行健:《一個人的圣經》,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144頁。
[⑦] 高行健:《一個人的圣經》,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155頁。
[⑧] 高行健:《一個人的圣經》,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201-202頁。
[⑨] 高行健:《一個人的圣經》,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255頁。
[⑩] 高行健:《靈山》,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第420頁。
[11] 高行健:《靈山》,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162頁。
[12] 高行健:《靈山》,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151-152頁。
[13] 高行健:《一個人的圣經》,臺北:聯經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418頁。
[14] 高行健:《文學與玄學》,《今天》,1992年3期,第210頁。
[15] 高行健:《文學與玄學》,《今天》,1992年3期,第209頁。
[16]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見證與愉悅》,黃燦然選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60頁。(另見: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20頁。)
[17] 高行健:《文學與玄學》,《今天》,1992年3期,第212-2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