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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再推《金庸傳》修訂版
傅國涌 我寫的金庸不僅僅是個武俠小說家
◎核心提示
倒轉十二年,傅國涌沒想過會寫《金庸傳》,更沒想過會在今年推出《金庸傳》的修訂版。
武俠小說的長盛不衰讓金庸這一人物成為出版界的寵兒。市面上關于金庸的傳記以十個指頭數不完,如何才能出新,平視還是仰視,這是個問題。
“我沒有采取仰視的視角,在我之前,幾乎所有的相關傳記都仰視傳主。一般而言,如果平視傳主,不回避他人生中的負面內容,傳主誠然會不高興,至少心里不高興。真正的困難在這里!备祰空f。事實上,2003年,傅國涌的《金庸傳》初版出爐時,就曾經讓傳主“不高興”了。
“我不推薦讀,我不認識這個人,他也不認識我!北藭r,金庸對媒體的這句表態,讓此書甫一問世便引起了社會上的廣泛關注和爭議。
最大的爭議是,傳主還活著,作者沒有采訪過傳主。傅國涌說,他寫的是傳記,不是報道,不一定要采訪傳主。在他看來,只要采用的材料是可信的,下筆是客觀、持平的,就無須理會傳主的感受。“我不是要為金庸樹碑立傳,而是想通過這一具體個案窺見20世紀中國曲曲彎彎的歷史脈絡!
誠然,金庸會不高興,但傅國涌還是在寫。
談金庸印象
金庸人生的缺憾
就是沒上完大學
南方日報:《金庸傳》初版面世已10年。期間您對金庸的認識有沒有變化?
傅國涌:對他的認識大的方面并沒有什么變化,但隨著掌握的材料越來越多,對他的認識確實越來越深。他稱自己“這一生經歷極復雜”,他也的確是一個極為復雜的人,無論涉及情感還是政治,都有很多外人無法知道的秘密。但是作為公眾人物,他一生的遭遇和選擇,大體上都有線索可循。特別是他辦的《明報》、《明報月刊》和他的文章。
南方日報:金庸被封上了很多頭銜和綽號,有人稱他為“文壇俠圣”,也有人稱他為香港“良知的燈塔”,在您心中他的形象是怎樣的?
傅國涌:我認為他是一個傳統的中國人,身上有很深的“大中國主義”情結。他的小說、政論都是典型的中國文化產物。他深受儒家傳統影響,有強烈的民本主義色彩,同時長期辦副刊、寫電影劇本、寫武俠小說、辦報,都要考慮到香港市民的口味,帶有很多商業社會的特質。他是中國文化和香港殖民地時代的商業環境融合的產物,他的大陸情結和香港身份奇異地交織在一起,成就了他的報紙和武俠夢。他精明、世故,有洞察力,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該做怎么樣的選擇,他成為世俗社會萬人羨慕的對象不是偶然的。
南方日報:最近“金庸在北大讀博”一事備受關注,很多人評價他“活到老學到老”。您怎么理解金庸的讀博情結?
傅國涌:這個消息再次惹起輿論關注,其實也很悲哀。每個人總有自己的缺憾,哪怕金庸這樣的人也不例外,他人生的缺憾之一就是沒有上完大學。1943年,他考入重慶中央政治學校外文系,讀了一年就“被”退學,后來在東吳大學法學院,一年不到,也沒有拿到文憑。無論多少名牌大學請他做名譽教授,給他授名譽博士,他內心深處都并不滿足。他做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時,執意要做隋唐史、中西交通史專業的博導,遭到一些學院派教授的質疑。在這個領域他沒有相關著作和論文。此事傷及他的自尊,也正好觸及他人生的缺憾,他去劍橋讀博,再悄悄到北大讀博,大概都與此有關。
南方日報:前幾年的教科書“金庸與魯迅之爭”也曾引發社會廣泛討論。您說過,這個世界需要魯迅,同樣需要金庸。您怎么評價兩者作品的價值?
傅國涌:兩者的小說不在一個層面上,很難有可比性。魯迅為現代中國人構建了一個精神家園,一個可以一再回望的“故鄉”;金庸不僅延續而且發揚光大了中國人傳統深遠的“武俠夢”,賦予了一些新的內涵。魯迅的小說寄托遙深,對民族的解剖犀利如刀;金庸只是在提供娛樂品的同時,引入了人性的思考和一些文化的因素,這是武俠小說這個載體決定的。
金庸的才華、香港市民社會的需要、當時的特定時代環境,以及他的職業使他走上這條路。通俗文化到達這個高度其實已經難能可貴了。
我倒覺得魯迅的雜文與金庸的社評更具可比性。魯迅開創的雜文諷刺傳統用一種冷嘲熱諷、嬉笑怒罵的方式針砭時弊,曾贏得許多讀者,但是這一文體的限度也是明顯的。與魯迅同時代的是張季鸞在《大公報》的社評。相比之下,金庸社評有老《大公報》的流風余韻,更直接地批評時政,對于時代的問題作出正面回應,陽光、明朗、直接。魯迅屬于文學史的,當然也將是思想史長久關注的對象,他的一些雜文對中國問題有過很深入的思考。金庸屬于言論史、報業史,他的社評隨著時間的推移,只有歷史研究的價值,但這不影響它們的價值。未來的新聞教材、評論課寫作,其實可以拿來作為范文使用。
談傳記寫作
修訂版對金庸的“黃金時代”多有增補
南方日報:您說當年如果不是因編輯之約,不可能去寫《金庸傳》,何種動因促使您后來又對此書進行修訂?
傅國涌:此書初版時留下了不少遺憾,沒有看過《明報》、《明報月刊》是我一直耿耿于心的。有機會,這個遺憾當然要補上。我一直在研究百年中國言論史,熟悉《大公報》代表的文人論政傳統。金庸早年的《明報》社評,他對“文革”的分析和預測,都是值得關注的。我從心理上接受寫金庸的原因,是把他看作一個文人論政、文人辦報的類型,而不僅僅是個武俠小說作家。這也是我為什么會耗費時間去修訂此書的內在動力。
南方日報:您認為成為一個好的傳記作者必不可少的條件有哪些?
傅國涌:一個好的傳記作者要具備的條件很多,其中不可少的是對事實的尊重,搜集材料、甄別材料和使用材料的能力,寫作的能力,當然更重要的是能真實地理解傳主所在時代,有清醒的判斷力和洞察力。
南方日報:為在世的人與為已故的人寫傳記相比,有什么不一樣的感受?
傅國涌:其實,重要的不是為在世的人或是已故的人,而是采取什么樣的視角去看待傳主。一般而言,如果仰視傳主,傳主是不大有意見的,而且樂意提供幫助。如果是平視傳主,對傳主人生中負面的內容也不回避,傳主誠然會不高興,至少心里不高興。真正的困難在這里。對我來說,我只想客觀地呈現傳主真實的人生,拿材料說話,而不加添主觀的想象。作為歷史研究者,我能做的是盡最大可能地收集材料。掌握的材料越多,我的發言權越大。當然,因為缺乏傳主的幫助,一些細節上還是會留下遺憾。
南方日報:據出版方稱,修訂版的《金庸傳》挖掘出不少鮮為人知的資料,具體增加了多少內容,能不能舉些例子?
傅國涌:增加了約10萬字以上的新材料,大致解決了幾個大的具體問題。第一,在香港回歸問題上,金庸為什么和香港主流輿論發生沖突?我找到了可靠材料,可以比較好地回答。他在《明報月刊》1993年1月發表的《功能選舉的突變》毫不回避,作為“既得利益的建制派”,他“滿意現狀”,不希望變動太大、太快、太多。他對香港的熱愛是毋庸置疑的,有大量事實可以證明他對香港的感情,他把香港當作了家園,沒有客居感。
第二,他為什么認同北京。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我去年才找到,這是1972年3月1日他在《明報》社評上寫的:“我們并不期望中國成為資本主義國家。事實上,資本主義有重大缺點,中國改行資本主義,絕非廣大人民之福。
第三,他在國民黨統治下度過了青少年時代,幾次與黨化教育發生沖突,中學時兩度面臨失學,都因為校長保護才過關。他在大學時代被迫退學,他對國民黨和蔣介石不滿,卻為什么沒有成為一個左翼青年,成為一個革命者,而是始終保持了對讀書的興趣,以不左不右的姿態到了香港。我大致上也找到了答案。
南方日報:在搜集資料和實地探訪中,有沒有一些有意思的經歷?
傅國涌:也談不上有意思的經歷,做歷史研究常常是平平淡淡的。我只是到金庸早年生活、求學的一些地方看了看。在衢州石梁的下靜巖村,一些老房子還在,依稀還有當年的影子,學生寫的字還殘留在房子的梁上。我們在石梁鎮走訪時遇到一位80歲的老人,向他打聽抗戰時衢州中學的情況,他執意換上干凈衣服,陪我們走了一大圈。爛柯山也是金庸的舊游之地,到現在只有那山、那石頭變化不大。我以前誤以為石梁鎮這個地名與爛柯山的石梁有關,其實毫無關系,還隔了一個衢州城。在香港的英皇道651號明報大廈舊址,我徘徊良久,叮叮當當的電車恍然就是80年代以前的樣子,那是《明報》呆得時間最久的地方,他大量的社評是這里寫出來的。
南方日報:您在修訂版豐富了對金庸報人身份和辦報情懷的敘述,刪減的章節則主要是他賣掉《明報》以后的晚年歲月,這樣處理出于哪些考量?
傅國涌:其實我真正要寫的不僅是金庸這個人,更是這個跌宕不定、大起大落的時代。初版雖然以他的報人生涯為重心,但當時因掌握材料的限制,對他的“黃金時代”即1959年到1989年的敘述還不夠,這次在這方面有很多集中的增補。在他晚年,也就是上世紀90年代初他賣掉《明報》以后的20年,他跟時代之間已沒有多少互動,或者說他已不構成對時代的多少影響。這20年是他享受盛名、鮮花和掌聲的晚年,在他整個跌宕起伏的人生中并不重要,而且有關他的消息媒體都報道過,網絡時代很容易搜索到,我在修訂版只用了不到2章的篇幅,只講了幾個比較有爭議的事情,比如涉及他的新聞觀的變化、他從做博導到讀博等。
談研究心得
我所做的談不上“對偶像的顛覆”
南方日報:有人評價,您在對金庸、李敖和王朔等偶像人物的“顛覆”,與在對張元濟、向繼東等一批淹沒無聞的人物的樹立之間,貫穿的其實是一個相同的邏輯,即現代價值的建構與堅守。您同意這個說法嗎?
傅國涌:其實我所做的也談不上“對偶像的顛覆”,我只是對他們有過一些批評而已。我發掘的也不是淹沒無聞的,比如張元濟在出版史上就是影響巨大的,F代價值的建構與堅守,是我認同的。
南方日報:您長期關注知識分子命運史,那么是從何時開始從“私人記錄”的角度解讀1949年這個時代轉折點上的知識分子心路的。對于那一代知識分子您感觸最深的是什么?您又如何看待當代知識分子的選擇及命運?
傅國涌:2003年春天,我在西湖邊的蘇堤漫步時突然明確想到的,雖然此前就已經重視并這樣做了。由此我決定寫一本《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的私人記錄》。其實,比這本書更早的《葉公超傳》寫了一個文人從政的類型,葉公超本人不寫日記,我就是通過他的很多師友(包括胡適、吳宓、朱自清、浦江清、王世杰、柳無忌、周作人、季羨林等)的日記、加上回憶寫的。
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情況各不相同,很難一概而論。如果一定要說,我覺得他們多數人對未來是抱著善意的期待的,他們對自己將要面臨的不測命運并無確切的估計。當代知識分子就更不可一概而論了。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說,知識分子就像一地散落的珠子,滾到各自不同的角落去了,或者屁股決定腦袋,或者出于更復雜的人性,不同的人做出或將要做出不同的選擇,所以很難整體地說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選擇及命運。就個體而言,人們會有不同的選擇,也會有不同的命運。當然,誰也免不了處在整個中國的命運當中,沒有人能在時空上得以幸免。我們在生活,生活不在別處,這就是命運。
南方日報:進行了這么多年的中國近代史研究,您覺得這給您帶來的最大樂趣是什么?據說您曾表示,學者在本專業之內必須有點“刺猬”氣質,在非專業領域則當一只“狐貍”,您認為您是哪種類型?
傅國涌:我說過,回望過去不是懷舊,而是尋找,找到一個通向更美好的自由、開放社會的起點。我始終相信,歷史中埋藏著新的種子,過去可以孕育出未來真實的生命,將復雜的歷史事實復雜化,這是歷史研究者通過不斷努力可以逼近的,歷史研究不僅有探尋真相的樂趣,同樣充滿未知的樂趣。
我一直記不起我曾說過這句話,“刺猬”和“狐貍”的說法好像是西方某個知識分子說的,我印象中也沒有引用過。此前也有人寫文章引用這番道理,說是來源于我。我其實從未想過自己屬于哪種類型,我只想老老實實、腳踏實地,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并盡我所能地將手頭的事做得更好。
南方日報駐京記者 劉長欣 實習生 欒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