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了幾十年的秘密,被帶入黃土以下
而生活,依舊呈現原來的面貌。
●悼念另一位意外去世的親人
這一次是車禍:當制動失靈的卡車
比狂奔時代更為迅猛地撞飛了
摩托車,鋼鐵的痛苦,和人一樣。
這一次我終于相信了命運
和命運的安排——
他那么匆忙地去買一輛嬰兒推車
那么遺憾地,把這個愿望
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人消失了;一個親人
突然消失了——我沒有流淚,哭泣,
過度悲痛(盡管,具體的悲痛
允許被夸大,被理解)
在暗夜般的寂靜中,疲憊的
心靈,正慢慢地回到
繼續的生活。而他的女兒
將在繼續的生活中聽人說起
一輛嬰兒推車的故事
車禍之后,它從未出現,卻奪走了
她一生的父愛;她將從我手上
繼承一張王夫強的身份證
和一首悼念的短詩——那時我將對她說
“人嘛,生于偶然,死于必然!
●走近大河
走近大河。在那里我遇到了一條憂傷的木船。
我的心里亂極了……食肉的動物保護者
試圖跟我探討理論的矛盾
和可行性。一個偽命題的正解是
流水的歲月消失了,或許不值得惋惜。
衰老和成長一樣,屬于規律。
走近大河。在那里我遇到了祖國的問題。
支流奪走了它的根系。永恒的大地
在傾斜,詩人們在撒謊。
我的心里亂極了……不是由于疲倦
而是由于沉默;不是抵達彼岸
而是抵達彼岸的泅渡被扼住了歌唱的喉嚨。
憂傷加深著木已成舟的腐爛
大河在繼續。大河,允許拋下我。
●暴動之詩
作為事件他們被寫進了地方史。
憤怒的歲月里他們殺死地主,燒毀寺廟
占據山中的高處,擲出長矛
石塊,和用盡霰彈的獵槍。
他們沒有旗幟,沒有紀律,沒有
死亡的經歷,出于偶然的殺戮也不是
他們渴望的生活。日暮時辰
有人像壯士一樣在山峰上走來走去
有人望著落日,暗自沉默。
作為事件他們被寫進了地方史。
作為戰場,我家鄉的石頭至今鐫刻著
無人領取的彈痕。許多年后
許多事情已經改變——像他們
獲得意外的光榮但全然不知。
●另一條河流
事實是,我的體內的確流淌著一條河流
而不為生活所知。我提心吊膽
每天都在不斷地加固堤壩。
有時我叫它黃河,叫它清河,小清河
去過一趟魯西,叫它京杭大運河
有時我對命名失去了興趣
就叫它無名之河。我既不計算它的
長度,也不在意它的流量。
當我順流而下,它是我的朋友
當我逆流而上它被視為憎恨的對象。
在一次由泅渡構成的嘗試中
我的態度是,不感激
不抱怨;在一次由醉酒構成的聚會中
我背棄大禹,堵住它們。哦,泛濫!
●與螞蟻有關
請允許我,在傍晚向一支螞蟻的大軍
獻出無限的熱情。它們那么細弱
需要呵護,它們那么勤奮值得贊頌。
請允許我,向大軍的將領
致敬,為落伍者擔憂,天快黑了
要下雨了,而道路和愿望,無休無止。
請允許我,在一支螞蟻的大軍中
建立虛幻的強大——像雷平陽所說
歡樂的螞蟻,在自己的夢中
練習長跑。請允許我寫下殉難者的墓志銘
這里埋葬著一個渺小的靈魂
它死于傍晚,路上,生活的慣性
和集體的力量。請允許我
在淚中加鹽,以區別隨之而來的雨水。
●生活的洪流
暴雨過后,河水變得渾濁不堪。
說來你不相信,在去往縣城的路上
我忽然清晰地看見了洪流
和生活的洪流(狹長的
河床中,它們曾經是浪花之歌
濺濕了我的青春)。河岸一側
破舊的公共汽車奔跑著
我在筆記本上寫到:“生活的洪流
滾滾而來。”車廂里的男人
在吸煙,女人們在說笑
吃櫻桃的孩子耐心地盯著窗外
懷有身孕的少女默不作聲,昏昏欲睡——
從一次具體的生理變化開始
愛情結束了,愛情的記憶
像雨后山區的綠色
越來越不著邊際。破舊的公共汽車
始終奔跑著,生活的洪流啊
這樣清晰,卻從不值得多么驚訝。
●河邊偶書
我決定和兒子講一講這條河流的身世。
我決定從一首舊作開始
和兒子講一講不大于河流的命運。
此岸和彼岸成為哲學命題中的互換角色。
我沒有公職和公職饋贈的假期
也沒有買票上船游覽的習慣。
那些穿紅色救生衣的游客多是制度的奴隸們
連下午的陽光也不配擁有。
是的,這渾濁的洪流就是乳汁。
這九個省的家長看上去一點都不嚴厲。
太陽落向上游,光線
照在下游:一座百年鐵橋
在火車經過時阻攔不住鐵銹掉到河里。
以前我以為鐵橋已經廢棄曾打算寫一篇小說
紀念發生在它身上的傳奇——
騙子在報紙上打出廣告
要把這堆不屬于他們的龐大鋼鐵賣掉
以退役的名義,只差一點就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