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應該拍一張這樣的照片:“你的眼睛注視著死亡,你是否安心,你是否坦然,你是否無怨無悔?都可以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平時,你可以經?纯催@張照片,讓它提醒你還活著,提醒你應該怎樣活著……”
——摘自劇中主人公向南的一段話
話劇《楓樹林》令人驚嘆的不是因為主人公向南具有什么經天緯地之才,他就是個從未離開過楓樹村的支部書記,就像我們隨便走進哪個村莊都能遇到的 村官一樣,平凡、樸實、貌不驚人、言不壓眾;也不是因為他創造了什么豐功偉業,他不過就是在臨終前才拷問自己曾經給楓樹村“留下了什么”;他更不是什么萬 人敬仰的偉大英雄,倒是他越接近生命的盡頭,就越發要清清楚楚地檢視自己對不起親人和鄉里的往事……
然而,我們真的震驚了——在他生命的最后90天里,我們看到了跨越生命極限的追求,看到了死亡中孕育著的永生,看到了內疚閃爍出人格的光輝,看 到了人性的寬厚泯滅了過往的恩仇,看到了他這個人歷經偶然與奇遇之后成為人民的兒子的必然之路。這就激發我們產生了和屠格涅夫一樣的真切感受:“我熱愛生 命,熱愛生命的真實和生命的偶然,以及瞬間即逝的美。”向南的生命是那樣偶然,又是那樣真實,他的生命逝去是多么的美呀。
劇作家孟冰以獨到的思維方式提煉了紛繁多變的生活素材,以銳利的目光尋找到特殊的敘事體系,以真摯的情感把“這一個”村官用平實包裹著的熠熠閃光的靈魂托給了觀眾。
架構起全劇的是三條線索,它們各自獨立而又相互交織,復雜而又清晰,豐富而又單純,細膩而又厚重。在絕癥宣判向南“死刑”之后, 他在生命最后的90天里要竭盡全力地去補償此生的虧欠:服侍因他“絕情”而氣聾了雙耳的老母親;為因他“砸門砸鎖”而失去水庫管理員職務的王順發家修繕房 子;為因他即將病逝而守寡的妻子安排未來的日子……第二條線索是出版社編輯張一丁被委派前來楓樹村調研,他那淡淡的詢問卻一再掀起了向南的內心波瀾——為 了給新任支部書記樹立威信,向南絕然不顧地強行讓弟媳婦去“做掉”胎兒(男),致使父親氣絕身亡,母親頓時失聰。這就非常巧妙地挖掘了他要在生命的最后時 刻親自侍奉母親的真實原因。第三條線索則是臺胞鄭懷仁尋找50多年前留下的嬰兒,那是在他撤離大陸時,奉命槍殺的女同學、共產黨人邱月紅犧牲之前托付給他 的親生兒子;而這個兒子恰好就是主人公向南。這個巧合的背后蘊含著兩層深意,一層是加重了向南的內疚,他強行做掉弟媳婦的胎兒(男),就是親手斷絕了向家 的“后”,因為他和他的兒子不屬于向家的血脈。而向家卻對他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恩,恩重如山。另一層深意是,向南的養父養母親眼看見國民黨軍官(當年的鄭 懷仁)把嬰兒放在路邊,以為這個嬰兒(向南)是國民黨軍人的后代,所以,幾十年來絕口不敢說出向南的“真實”來歷。也就是說,向氏養父養母以寬厚、博大、 慈善的胸懷泯滅了政治歧見,承受著政治風險,把向南當成了親生兒子養育成人,甚至成為了村黨支部書記。這就是人民,偉大的人民。其實,向南的親生父母是誰 并不十分重要,最重要是向南是在楓樹村人民熱騰騰的懷抱里長大的,他是人民的兒子,他深深地知道養育他的人民“有多少歡樂和痛苦是從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 的,有多少夢想就埋藏在這片土地深處。你想挖開它看一看嗎?你想捧起它聞一聞它的味道嗎?”所以,他才能在生命的盡頭要竭力報答人民。
這就是《楓樹林》豐厚的根基。
然而,真正讓這三條架構全劇的線索燃燒起來,閃出熠熠之光的是主人公向南靈魂深處的強烈意愿——彌補虧欠,真誠反思。他說,“我原打算在我臨死 以前,把我過去辦的對不起人的事都一一了了,該給人家賠不是的賠不是,該給人家道歉的道歉,該給人家敬禮的敬禮……把我過去欠下的債還一還”。如果說向南 的形象是“高大”的,那么,他正是在“對不起”和“還債”的行為中站立起來的。
當年,因為“全村有一半以上的莊稼快要旱死了”,王順發卻怎么都不肯開閘放水,甚至鎖上閘門走掉了,于是,他擅自砸掉鎖頭,開閘放水。事后,他 為此認了錯,王順發也因此受了批評,被撤了職務,F在,他拖著絕癥之軀,“來給你家修房子,不為別的,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仇不能記!為啥?你要是光記我向 南的仇也就罷了,可我向南是黨支部書記,我不能讓你記共產黨的仇!”這就是向南惴惴不安的所在:不能因為我個人曾經的不妥而辱沒了共產黨。從這里可以看 到,他不是在消極地化解,而是對完美的追求、對信仰的維護、對理想的執著。這種追求、維護、執著,跨越了生命的極限。
他對不起弟弟向京,他說,“有好幾年,我,我不敢照鏡子,我一看到鏡子里那張臉,我……我就忍不住地要問他:你是個什……么人哪?你……有良心 嗎?我,我痛恨我自己”。實際上,這是向南不得不扛起來的歷史悖論。如果他這個黨支部書記默許自家弟媳婦生二胎,不但他無法建立威信,全村的計生工作也無 法推行;如果他強行讓弟媳婦墮胎,后果比想象的還要殘酷,他必定陷入不仁不義,更何況后來才知道他這是在掐斷向家的后續香火。他對自己的譴責實際上就是一 種擔當的勇氣。能夠肩起歷史的重負,不正是民族脊梁之所為嗎?
他對妻子未來守寡生活的擔憂,顯示了這個不畏死、把共產黨人的名節置于生死之上的硬漢子心靈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他說,妻子是他“搶”來的。一 個“搶”字包含著他對妻子的愛是何等強烈,對當年的情敵又是何等的魯莽,現如今又含有多少微妙的內疚。這就益發增強了向南這個人物的立體感,使人感覺到這 個藝術形象是伸手可觸、同聲相應的鮮活存在。
人應該拍一張這樣的照片:“你的眼睛注視著死亡,你是否安心,你是否坦然,你是否無怨無悔?都可以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平時,你可以經常看看這張照片,讓它提醒你還活著,提醒你應該怎樣活著……”我們究竟應該怎樣活著,向南的眼睛不正是靈魂的寶鑒嗎?
由于《楓樹林》建立了屬于自己的敘述體系——現在時與過去時的反復襯映,自我回憶和他人回憶的反復交織,主人公臨終前的回憶連接著逝去后的遐 想,臨終前的現實行為與逝去后的靈魂對話的前后照應,這就給予了舞臺呈現自由想象的空間。導演宮曉東讓綠茵茵的草地上“長出”一棵潔白的大楓樹以及可以隨 意染色的楓樹林背景,觀眾可以理解這棵潔白的大楓樹象征著主人公的靈魂高潔純凈,它那無花無葉無變化意味著永恒。而綠茵茵的斜坡既可以是人世百態的演繹空 間,也可以是楓樹村的寬厚大地,甚至還可以是任何角色的生活場地。這其中不僅蘊涵著象征主義的元素,還有表現主義的某些手法(譬如群眾演員表現大千世界里 的蕓蕓眾生),與劇本的現實主義基調竟然奇妙地融為了一體,把全劇創造成一部極富藝術個性的話劇佳作。(歐陽逸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