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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5日,風景如畫的北京大學彌漫著春天的氣息,一場別開生面的對話正在進行——科學與文學雙峰并峻,試圖分享各自的奧秘,構架嚴謹和浪漫之間的彩虹橋。這一天,91歲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58歲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與數百名莘莘學子聚首燕園,探討夢想和奮斗,探討如何看待“誠”與“信”,探討對美、哲學、信仰、價值的認識。
為這場思想盛宴穿針引線的,是北京大學中國畫法研究院院長范曾,他作為主持人用充滿哲思和趣味的語言,鉤沉千百年來藝術的修為和科學的秘笈。5月19日,在京郊范曾畫室抱沖齋,記者對他進行了專訪。
范曾,字十翼,1938年農歷六月初八出生于江蘇南通。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使中國的半壁河山成為淪陷區,他在逃難的途中呱呱墜地,在蘇北農村度過顛沛流離的兒童時代。他最朦朧的記憶,便是與一大群衣著襤褸的孩子圍著木窩玩,玩具就是手中的土塊和石子,以及一條溫馴的大狗,與他分享手中干硬苦澀的餅。
抱沖齋的一壁,是偌大的立面畫案。雖未見證范曾揮毫潑墨,但畫案所透露的主人的意氣風發、磅礴氣勢可見一斑。
歲月的風輕輕拂過,留下先知先賢的空谷足音。在墨跡斑斑的畫布背后,似乎有無數的身影在躍動,他們長袖舞動,衣袂飄飄,裹挾著數千年的煙云浩渺、風雷激蕩。在這里,剛直不阿的鐘馗、清靜無為的老子、仙風道骨的莊子、高標自持的屈原、建安風骨的曹操、倜儻風流的李白、沉著雄渾的杜甫、慷慨悲涼的蘇東坡、疏淡峻逸的柳宗元、嬉笑怒罵的蒲松齡、豪放不羈的曹雪芹……恍然可見他們倜儻的身影,聽到他們朗朗的笑聲。毫無疑問,范曾在作畫之時,將自己也畫了進去,他忘不了成長中的青春恣肆、苦難中的堅韌不拔,也忘不了狹路相逢的寒霜、華山論劍的雄心。
抱沖齋窗外,一棵千年老槐樹開枝散葉,綠蔭蔽日,這是他從山東被砍伐危境中挽救而來的“魯槐”,陰對陰、陽對陽,精心栽種。草木有情,它以葳蕤蔥蘢的生機,回報范曾。
午后的陽光從老槐樹的枝丫間篩下來,在抱沖齋投出斑斑駁駁的影子。沉香氤氳彌漫,絳墨醉意繚繞,我們的談話隨意輕松,范曾時而旁征博引,時而妙語連珠。對晚學后生,他儒雅謙恭、文質彬彬。然而,談到美術的現實與歷史,他顧盼自雄、傲視古今;話說文苑的恩怨與是非,他鞭辟入里、略無恕詞;論及命運的豐富和沉重,他直抒胸臆、沉吟不已。范曾曾經寫有二十四字自評:“癡于繪畫,能書;偶為辭章,頗抒己懷;好讀書史,略通古今之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文中劍氣,力透紙背。“我保持為人的尊嚴,自重者人恒重之。”他說,不加掩飾的狷狂撲面而來。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此斯人之謂歟?
記者:范先生,很高興有機會與你面對面談話。鑒于你在文化界的影響力,以及評論界對你的評價和爭議,我希望在提問中保持對你的尊重和理解的同時,也保持我們的尖銳和鋒芒,不知你是否介意?
范曾:有什么可介意?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是學問之道。我今年75歲,在這個年紀,早已“從心所欲不逾矩”。
記者:前不久你在北京大學組織了一場“科學與藝術”的對話,邀請楊振寧和莫言跨界交流,宗旨何在?效果如何?
范曾:效果你已看到,人民日報已有報道,無須我贅述。我舉行過很多次和一些高人達士的對話,比如,我曾經和楊振寧在新加坡有一次關于“美是什么”的一個講座,我認為美術界不少人其實不懂美,更說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美。比如,我還曾經同數學家陳省身同臺,講“繪畫與數學之美”,同哲學家杜維明同臺,談過“天與人”。我想我們需要多些對宇宙、自然、人生的認知,這是我們對于藝術與生命認知的力量之本。
記者:你在《警世鐘》一文中曾表達這樣一個意思:21世紀人類將會有一個共同的宗教,它的名字叫“和諧”。你是一名藝術家,為何將視野放大到這樣廣闊的領域,關注超乎美術之外的諸多話題?
范曾:要求六七十億人口的地球遵循某一種制度、信仰和宗教,無異于癡人說夢。祈望平安快樂,這是生命最根本的企求。正如天體物理學家開普勒所說,宇宙是六聲部的大交響。這大交響帶給人類的應是安謐和寧靜,這是對人類的無言之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莊子》這不言、不議、不說的宇宙,以它橫無際涯的廣大慈悲,帶給人類善意和恩澤。
記者:我理解,這是一種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燭、四時無私行的偉大境界。你想表達的,則是中國傳統文化對于時代弊端的匡正和修復作用。
范曾:老子講過,“反者道之動”,這是很有道理的。我們的文化復興也好,回歸也好,是目前的文化狀態下的一個必須的、基本的過程。老子曾經說過“靜為躁君”,意思是寧靜和諧是萬類的主宰,它足以使煩躁和不安降服。當浮躁統治人類的時候,會失去根本之性,心靈失去了主宰,所謂“輕則失根,躁則失君”,地球將會變成一團亂麻。
中國先哲崇尚自然,視之可見的是人、地和天,不可見的宇宙的法律是“道”,“道”的背后還有那自在而已然的大存在——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恒居不變的根本道理。這道理布之彌廣,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對人類有限的歷史和個體有限的生命,那是永遠無法窮極的藏得太隱秘的“理”之所在,這“理”給人類恩澤無限,永無盡期。它不只是“善”的存在,也是“美”的存在。
記者:《易干鑿度》記載,“仲尼五十究易,作十翼。” 《漢書·藝文志》:“孔氏為之彖、象、系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你取字為“十翼”,顯寓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之意。在創作和思考過程中,你如何建立你的“一家之言”?
范曾:所謂一家之言,就是獨特的見解、獨立的判斷、孤蹤獨往的堅守。古往今來,東方和西方的思想家都在思考著宇宙和人的關系,可是東西方文明的差異,從源頭開始就有非常大的不同。馬克思曾稱古希臘是人類文明健康的童年,那么我們也可以把中國的春秋戰國之交稱為中國古代健康的童年。健康并不是講當時沒有戰伐、沒有殺戮,而是指人們的思想比較貼近自然。
記者:中國古代的種種概念,如“道”、“仁”在古代文獻或后世詮注中都顯現出橫空出世的狀態。學者努力嘗試解讀雖有很大成就,但仍然沒能作出理性的結構和架設。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缺乏邏輯,也似乎可以大而化之地體現在“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思辨之中。
范曾:莊子曾經跟惠施辯論一個命題,“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講的是物質的分割性。20世紀70年代,楊振寧回國,毛澤東就問過他,有一根一尺的棍子,那么每天取一半你能取完它嗎?楊振寧說,從理論上講,這是一個無窮極的過程。這個樸素的想法在中國2300年前惠施就提出過,但是他在那個時代被稱為“名家”,也就是邏輯家。遺憾的是,這個邏輯的思想沒有得到發展。比如說,數學是科學之母,數學的核心就是邏輯學。中國從漢代流傳下來的《九章算術》和《周髀算經》,它都不能算作是數學,而是一個算數的術。中國古代科學和哲學缺乏邏輯特質,這已經是不爭的憾事。
記者:藝術占據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時段。你筆下的人物與你有怎樣的關聯?似乎是你經歷的映射和感情的投影,你在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
范曾:的確如此。我的藝術之所以能在中國生根,那是因為我所畫的主題弘揚了中國不朽的歷史、文化。人們喜愛我的畫,那是因為其中有著炎黃子孫的傲骨烈魄。1955年,我17歲,考上了南開大學歷史系。19歲時,中央美術學院成立美術史系,我寫了幾篇十分幼稚可笑的文章寄給江豐院長。文章立論當然是疏漏膚淺的,但文筆可能不墜家風;中央美術學院很快地表示歡迎我去。美術史系半年便草草收場,我轉到中國畫系。在這里,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藝術大師:蔣兆和、李苦禪、李可染、郭味蕖、李斛、劉凌滄、黃均、俞致貞、宗其香……李可染先生曾送我一幅書法:“七十二難”,鼓勵我勇猛精進。
記者:鄭欣淼曾經高度評價你的藝術創作,“詩魂書骨,大美不言”。你的繪畫作品都有著強烈的“尋根意識”,你如何看待中國美術傳統對于你的影響與觀照?
范曾:我認為,舉凡中國先哲深睿高華之感悟,史家博雅浩瀚之文思,詩家沉雄逸邁之篇章,皆為中國畫源頭活水。
我曾經在中國歷史博物館,跟沈從文先生編繪中國歷代服飾資料。這是件十分浩繁艱巨的工作,今天想來,是對我的考驗和鍛煉。
閑暇時候,我整理我的藝術思路,發現這樣一條清晰的線索:從顧愷之—吳道子—李公麟—趙孟頫—陳洪綬—任熊、任熏—任伯年是中國白描線條的發展史,對此我不是曾痛下苦功嗎?從五代的石恪到南宋的梁楷,到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石濤,到乾隆年間的“揚州八怪”,他們言簡意賅的藝術語言,我不曾心摹手追嗎?是的,我有力量將線描勾勒和大潑墨結合起來,創造嶄新的、屬于自己的世界。
記者:在5月15日“科學與文學”對話中,你和楊振寧、莫言曾分別選擇一句話送給在場的學子。楊振寧選擇的是“自強不息”,莫言選擇的是“青春萬歲”,你選擇的是“誠外無物”。你怎么理解這四個字?你可曾用這四個字指導你的創作和治學之道?
范曾:有一次在法國,我在大仲馬像前鞠躬,周圍幾個法國青年人嘲笑我,說看這個東方的老頭在干什么!我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這是你們法蘭西的驕傲,大仲馬的書你們讀過嗎?他們說,不知道,沒讀過。所以,現在青年的危機不僅在中國存在,在西方同樣存在。正是這種危機意識迫使我說出這四個字。我認為,天賦和勤奮缺一不可,我擇選弟子,首先考慮誠實。“誠外無物”,這是我們目前社會最需要提倡的品質和修養。黨和國家對人民“誠”,人民一定會擁護和支持,得民心者得天下。講誠修睦,大道之行,做到天下為公的話,那么一切為非作歹、營私舞弊的人都會在這“天下為公”的潮流下淹沒。在國際關系上做到“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些都是先賢非常好的教誨。其實我想我們的軟實力就是講這個民族傳統文化中優秀的部分,就是構成我們民族精神的軟件,而這種軟件是亙古常新的。
記者:世界輿論稱贊,過去30多年,最偉大的舉措是改革開放。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范曾: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里講過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愿意的,歷史領著走,不愿意的,歷史推著走。這是他對資本主義的徹底悲觀之論。中國這樣大的國家要改革,我覺得習近平同志講了一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非常之好。大的國家要治理它一定要有非常嚴格科學的步驟,而不是視之易、舉措急。
記者:你在“科學與文學”的對話中,也講到中國夢。你如何看待你個人的理想追求和中華民族的文化復興之間的聯系?
范曾:我最近總在想我們大家暢想的中國夢,我們整個社會的核心價值。我簡單地理解,什么是價值?就是“有用的”;什么是核心價值?就是“最有用的”。中國目前最有用的核心價值是什么?黨的十八大已做了明確表述。按照我的理解,最重要的是以人為本。孟子曾經講過:“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非常深刻。
記者:美國學者埃里克·霍布斯邦談到美國的現狀時,稱之為“資本時代”。眾所周知,近年來,藝術與市場的關系越來越緊密,特別是美術領域,它的市場化力度最大,畫家追逐利益投身商業的很多行為深為社會各界所詬病,也有人批評你用流水線方式創作中國畫,你如何看待這些社會意見,如何看待美術和利益的關系?以及美術的市場化和商品化問題?
范曾:這是畫家的悲劇,是藝術的悲劇,是藝術家的悲劇,我們要擺脫這種悲劇必須保持心靈的純潔,要時時刻刻想到自己是個藝術家,為什么在這個世界存在著,你對藝術,對中華民族的文化起著什么作用。我可以坦率地說,今天的畫家多不思考這個問題,一些畫家沒有藝術追求,甚至蠅營狗茍,玷污了藝術的尊嚴和圣潔。
我對待這些只想到自己怎么市場運作怎么賣錢,沒有藝術品格的人,鄙視而遠之。市場上有很多我的畫,都是假畫,造假之人很齷齪。
記者:現在外面對你有很多爭議,比如人與人之間的是非恩怨,你覺得是跟你思考和表達的風格有關系嗎?或是跟你做事的率性而為有關系?
范曾:都沒關系,和人性的弱點有關系,妒忌、惱怒、怨仇、嫉恨,“妒惱怨恨”構成了對中國當代優秀人才的污泥濁水。你看,我的生活非常平靜,非常認真。《四庫全書》在我書房里,8萬卷,我挑出近800卷來,準備看30年。我今年75歲了,準備看到105歲。為什么定這個目標?我知道這是為自己。孔子講:“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古之學者為己,為的什么呢,修身、齊家,沒有修身、齊家,怎么利他?何以談治國、平天下?
網上有關我的一些貶損不實之詞,我看都不看。真正觸犯我的尊嚴了,我就把他告到法庭。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所以不畏,就是我所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力量,我的生命的力量。
記者:以你內心的感覺,你認為當下文化界可以與你對話的人,數之幾何?
范曾:知我者寡。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彭修銀曾道,萬卷蟠胸見自高,百川橫地一峰尊。我是個離群索居的人,我讀書、交友、作畫,無愧我心,自得其樂。
記者:你在北京大學、南開大學、中國藝術研究院帶了不少博士生,你選擇學生的標準是什么?古語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對于自己的學生可有什么期待?
范曾:我選擇學生,首先是品格,其次是學養。兩者盡皆完備者不多,可是天下之大,還是有很多可以栽培的棟梁之才。對我自己的學生,我當然期望他們功成名就,可是,他們想超越我,要付出霜晨雨夜的辛勞,還有一段艱苦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