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作品在線 >> 在線閱讀 >> 《范小青小說創作論》 >> 正文
從1980年第9期《上海文學》發表短篇小說《夜歸》至今,范小青的短篇小說創作已整整30年。三十年的文學經歷不僅使她成為新時期以來屈指可數的旗幟型的貫穿性作家,而且作為短篇小說創作的高手,她的成就在中國當代作家中也是有目共睹的。
范小青是一位能夠駕馭多種題材、始終充滿活力的作家,她在每一個階段的短篇小說創作總是在同時期的創作主流中凸現出來,甚至影響了該時段的中長篇創作,其短篇小說具有恰如其分的文學深度和理想精神。
姑蘇古城二千五百余年的悠久歷史文化傳統和民俗民間風情,負載著一種民族生存內在的精神意蘊。古老而美麗的蘇州,人杰地靈,夫差稱雄而亡國,勾踐忍辱而復起,范蠡西施的傳說,唐代詩人的吟詠,吳門畫派的丹青,唐祝文周的笑料,況鐘林則徐的清正,清朝十七名狀元,等等,無不為這座人間天堂,東方威尼斯涂抹上一層又一層亮色。蘇州歷來以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而聞名,無數文人騷客留下的華章典籍,大都以他們為主體。在歲月的風聲之中,他們漸行漸遠,撩人的背景湮滅在歷史長河中,然而,風猶在耳,歷久彌新。
蘇州的淡淡煙雨,始終寄托著一種思鄉情趣,耐人尋味;蘇州的園林古剎,更是令人難以忘懷,總有一種“不可言宣,只可意會”的詩情畫意。唐代張繼一首《楓橋夜泊》,其個中之真旨,久參不破,猶若棘手之禪宗公案,妙哉之至!其無上之功用,足可令親臨其境者,恍惚忘返。千年古寺以其鐘聲、詩韻、塔影、碑刻、書院而名聞四海。伍子胥當年“相天嘗水,象天法地”,營造了蘇州城。古典園林,是蘇州的重要標志;舊街坊,書寫著蘇州的歷史。悠久的歷史,給蘇州帶去了無限榮光,被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譽為“乃紅塵中第一等富貴風流之地”的蘇州,為其子民營構了富庶康樂的生存處所,同時也形成了獨特的市民文化意識。走進蘇州,人們感受到的是古代文化在現代文明中流淌,水巷、小橋、流水、民居、綠蔭、霓虹、人家,曲水流觴,白磚黑瓦,一幅世人艷羨的寧靜的山水畫,顯得既現代又古老,一個山溫水軟似名姝的蘇州,在潺潺流水中,引你走進古樸歷史,在闌珊夜色,又引你幢憬美妙未來。景色旖旎秀麗、文化積蘊深厚的蘇州,為范小青提供了豐富的創作資源和強勁的精神動力;蘇州城市的發展、市民的心路歷程在范小青心里,認識更為清晰、深沉,范小青揮之不去的是民間的精神歷史,她用自己的筆激活了一座城市的記憶。由此發散,她也就寫活了當下城市生活的眾多方面。范小青以其真摯的情感和優美雋秀的文筆優雅從容地袒露自己歷經的滄桑靈魂,既彌散欣悅氣息,又蘊蓄著她對過往歷史的感喟與反思,呈現出一種截然不同于輕倩浮華的小資文學的厚重與大氣;同時,眼光向外,以開放的胸襟與氣度狀寫當下現實,擊穿生活表象,還原生活本質,贏得一片喝彩。以蘇州為依托,范小青的短篇寫作成了南方寫作生活風俗派的經典范本,在那些作品中,歷史和景物沒有剝離于作家所置身的人群,沒有一廂情愿的夢囈,更不會有自我哀憐的呻吟。著眼于日常,寫活她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本真地浸潤她的生活態度和對眾生的理解。城市與鄉村的路徑沒有抽象的磕絆抑或根本并不隔阻,她對社會與生存哲學的考量帶出對主體生存境遇的親近關切的體察、對生命本體多趣而善意的觀照。三十年來,她懷著真誠的喜愛,把捉平民生活的脾性和體溫,耐心專注地呈現生活著的身心的游走和安居。
隨著文學與社會生活的重大變化,新時期以來的短篇小說,慢慢地處于一種邊緣化狀態,短篇小說引領文學風騷的歲月已一去不復,僅靠一個或幾個短篇一鳴驚人的狀況再難發生,短篇小說不僅數量在減少,高質量的作品也越來越難產,它本是最恪守小說的本質精神的,但它的處境卻最尷尬。曾經延續多年的短篇——中篇——長篇的小說推移格局被徹底顛覆,現在的作家鉚足了勁搞“宏大敘事的”長篇小說,很多人一出手就是幾十萬字的長篇;一些年富力強的作家也幾乎放棄了短篇小說的寫作。由于作家對劇變的社會生活缺少切膚的、直接的審美感知與獨特的體驗和發現,對生活表象下沉潛的無限豐富性與可能性,缺乏捕捉真相的能力,作品缺乏深廣豐富的精神內涵的強力支撐,更無克制、敏慧、靈動、勵志的美學品位,讀者的閱讀興趣銳減,其他載體部分地取代了短篇小說的功能,短篇小說在審美上的獨特性日見其少。在這樣的文學背景下討論范小青的短篇小說創作無疑有著積極的意義。
范小青的短篇小說清新秀雅,少見的符合短篇小說的規范,而且長期保持穩定的藝術質量。在現實關系的處理上,既敏銳貼近時代,又能透過現實表現出更深廣的世界來,形成了自己的理想距離;在思想意脈上,她的短篇小說堅持檢視一些社會、人生中的嚴肅問題、深層問題,與讀者構成溝通共鳴的綿綿情思,其文意走向社會、走向人心;在藝術創新的不斷求索中,其表述技巧日臻完美,并隨時提醒自己對模式化、機械化的提防。我以為這是范小青一直堅持短篇創作并成就卓越的三個很好的經驗。一句話,她以獨有的短篇慧根抓住了生活中那些形色無邊的故事。
魯迅在論及短篇小說時,有一個精彩的說法“在巍峨燦爛的巨大的紀念碑底的文學之旁,短篇小說也依然有著存在的充足的權利。不但巨細高低,相依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藍中,但見全體非常宏麗,眩人眼睛,令觀者心神飛越,而細看一雕闌一畫礎,雖然細小,所得卻更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體,感受遂愈加切實,因此那些終于為人所注重了”①。范小青的短篇小說正是在“一雕欄,一畫礎”中顯示了自身的價值和力量。她將對生活中的人與事歷史地、審美地認識、理解,化作自己的血肉和靈魂,達到作品內在精神與審美品格的完美統一。范小青對人性內蘊的審視和勘探,對歷史與現實的思考,直面現實的精神擔當和人文關懷,使其不少短篇達到了優秀之作所應有的深度和力度,“顯示著靈魂的深,所以一讀那作品,便令人發生精神的變化”②。
范小青的短篇小說大多以蘇州城鄉的人與事作為題材與對象,為當代文學史構建了一個特色鮮明的藝術世界。蘇州既是她的第二故鄉,又是她長期生活、學習、工作之地,這里的一切對她有化不開的血肉情緣。“陸文夫作為先行者、范小青的前輩,已經離我們而去。在他身后,范小青已經是當之無愧的蘇州地域文化的文學表達者,主將和旗手。她的作品,不僅陳述蘇州的歷史文化,而且陳述并參與塑造這座城市的現代文化,既有地域性,又有普遍性。因為寫出了蘇州文化的神髓、精義與魂魄,構建了獨特的地域文化氣韻濃郁的江南藝術世界……因為她屬于蘇州,她也就屬于整個民族”③
蘇州小城曾經是舊式的,或者至少是讓人懷舊的。范小青在這個城市狹小的巷道穿行了許多年,她發現,隨著時代的推移,幾乎在不知不覺間,人們就從“從前”一下子走到了“現在”,也幾乎就在眨眼的工夫,從前、安靜、懷舊……,都從人們的窗景變成了掛在墻上的畫,一個曾經長期生活在舊式的小城并且為那一個小城書寫的人,當有一天打開門戶的時候,忽然發現,門窗外的景色變了,變得陌生,變得喧鬧,范小青的頓然失措就成為必然。因此,在書寫蘇州的時候她又竭力尋求變化。她曾長時間被浸染和淹沒在漫長無邊的文化和歷史之中,因此,在許多年的寫作中,她筆下的人物和事情,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種特定的色彩,也正是這種色彩,人們記住了她的小說,如《瑞云》、《鷹揚巷》、《我們的朋友胡三橋》,等等。
這是范小青的立足之本,寫作之源,于是她始終堅持走自己的路,也許她清醒這種只能輕輕撥動一根懷舊心弦的小說引不起大的轟動,甚至也知道這種慢悠悠的調子趕不上時代的節拍,但還是堅守對生活的感受,堅守著真誠和偏愛,津津有味地繼續敘寫只屬于自己的那一片神奇域地。本來是想踏踏實實就這樣走下去,可是,忽然有一天(或許不是在某一天,而是在某一段時間)發現路沒有了,回頭看是有自己腳印的,前面卻沒了去路。一個城市已經變樣了,翻新了,她茫然失落,她想回到從前已然不能:張老先生李家姆媽不再坐在天井納涼,顧家老小姐們也早已作古,鷹揚巷拆除了,變成了大街——世紀大道,一針一線縫衣裳的安靜的小裁縫瑞云,已成為一位叱咤風云的服裝界女企業家……那種范小青鐘情的靜悠悠慢吞吞的生活消失了,這個城市,這個她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的城市讓她瞬間找不到依托,丟失了根本。但她不甘心,活著的新的城市中找不到了,她曾希望從舊的故跡中找出她的人物,她的事情,她的寫作對象,但勉強找到的東西因為不鮮活,不是她的生活,與她有隔閡,她對它們沒有親近感,喪失了寫作欲望,惶惑之余,范小青覺得必須改變現狀。她義無返顧地把眼光投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于是,創作出現了變化,筆下的人物,不再是清一色的小巷遺老遺少,所寫的故事,也不僅是大小姐愛上了門房,二小姐一輩子守寡。在她筆下,老蘇州仍然是有的,但出現了許多新人。在這些寫新人物的短篇小說中,大致有兩撥人:一類是小公務員、小市民,一類是農民工。范小青沒有掩飾自己短篇寫作中的困惑,并在躊躇和疑問中逐漸找到新一輪的沉著與自信,這是她在新的文學背景下重新理解蘇州文化背景之于她的創傷意義關系極大。正如王堯先生所言:“在范小青生活的這個文化圈子,以及在這之外而又關注這個文化圈子的一批人當中,引為自豪或者津津樂道的是吳文化的勝處,而且通常沉湎在懷舊情緒之中;我并不反對這樣的文化觀,但是我覺得這樣的文化觀把‘歷史’與‘現實’割裂來了,以憑吊靜止的歷史代替了動態的現實,從而讓文學的‘當代性’消失在士大夫式的把玩之中……范小青在‘蘇州’穿行和沉潛的時間太長了,她終于意識到這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化’不是外套,而是她當下呼吸的空氣……她以直截了當的方式而不是曖昧的態度介入‘現實’,又以在歷史文化中滋養出的平和沖淡的精神抑制書寫時的功利主義傾向”④
借助前面的描述,我們明確了一個總體狀況,蘇州的故鄉情結作為一種文學情緒被范小青利用、發揮到了極致,轉化為文字與小說延伸成了另外的意義。在三十年來的時間里,她始終以一種均勻的創作節奏深情地書寫著她的蘇州故事,執著的追憶她的故鄉和童年生活,她是沉郁的,同時又是浪漫的。她崇高樸素自然的真情,喜歡用兒童般的眼睛洞看人間的真醇,宣講人性的善與美。三十年來,范小青由一個單純靈秀的少女成長為成熟睿智的作家,當代很少有作家會像她一樣歷經數十年的創作容顏不改,始終保持濕潤的蘇州激情,一種穩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范小青的蘇州文字充滿神奇的審美蘊含,很多讀者是通過她的文字了解蘇州的,更多的人則是以文學蘇州品味人文蘇州的。范小青擁有“蘇州”這樣一個依托,實在是她的福祉。祥和古老的城市品格修煉了范小青如農民般耽于田耕的靜氣,使她的短篇小說變得平靜,也使她獲得了飛躍現實、超越日常生活的躍動和鮮活的想象力,使她對人性、人心、人情能做更深的開掘,有更多的發揮。雖然,范小青的經歷早已越出了蘇州世界,有關蘇州的作品也只是她創作的一部分,但無論如何,這片地域的巨大身影和厚重的生命內涵,仍然始終籠罩著范小青的短篇小說創作。一種生命的情結有力地貫穿著支撐著她的創作進程。縱然,伴隨范小青的閱世的增多,其創作展示出了更為豐富的內容,但我們不能不說,它的源頭仍在遙遙地指向這里。范小青喜歡安靜,她念想小城古人的生活,優雅、閑適、親近自然,她不太喜歡大城市,反而覺得古典小城的生活更本真,更富情趣些。她喜靜的性格,親近自然的性情明顯與大都市的喧囂、生硬格格不入。另一方面,恪守民間文化立場的范小青,總是一如既往地在創作中呈現她深摯綿長的人倫情懷。曾有人對范小青早期創作的純蘇州城市精神表示出質疑,其實范小青從來就是一位很現實的作家,我們沒有必要對一位充滿靈氣且創作氣質獨特的作家僅僅在題材上與現實功用稍遠就苛責其漠視現實。這不僅是范小青對于人生、周遭現實與人類世界的感受和認知方式,而且我覺得,對于過去,如果不經過回憶,它糾纏和瓦解當代社會便會更迅速,只有當重新回憶完成時,靈魂方能得到安頓。較之當下許多浮淺的作家而言,范小青的這種對當下的認知和表達無疑要深刻得多,而況,這些年來,范小青的短篇小說實在就是在寫“當下”,那種近迫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在摩登氣息中向讀者講述了都市生活的不易和鄉村生活的艱難,敘述著一個個討生活的小人物的尋常故事,故事的推進延續了范小青的舒緩與細密,彌漫于文字中的生存思考,使這些短篇小說帶有大膽而激進的色彩,這些小說釋放出了范小青短篇小說做出改變與突破的信息。
熟悉當代文學史的人都知道,范小青的文學生涯和新時期文學的發展幾乎是同步的,新時期文學的每一個文學潮流都有她的身影,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再到尋根文學,從先鋒文學到新寫實主義甚至再到所謂美女文學。潮流翻滾、景象萬千,她既是新時期以來一位標桿人物同時又是一位不媚俗的獨立作家與不落伍的古典女性,評論家除了對她蘇州寫作的大印象,就是她創作三十年之久而不歸于任何流派和文學群體,一直以一個特立獨行者的姿態在文學的園地上孜孜耕耘。蘇州的全部生活給范小青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她不僅將自然作為靈魂的家園,生命詩意的棲息地,也欣賞那種尚未受到人類文明桎梏和束縛的處于自然狀態的生命。隨著歲月的前移,范小青洞悉了社會與人生的艱難真相后,將人與人之間的發自內心的關愛呵護作為抵御蒼涼世界的力量,充分昭示愛對于生命的意義,揭示了關愛小人物的大主題。范小青始終堅持民間立場,對具有中國傳統文化印記的民間生活深情向往,對現代工業社會的堅硬冰冷決然拒斥,她以純凈之筆默默地譜寫了一曲曲對故鄉自然風景的贊美之歌、對古樸人生和人性的懷戀之歌;她執著于人生美的塑造、困境的發現和出路的尋找,希望在古風猶存的姑蘇舊城上完成對已經失落的美好人性的尋覓和重構,讓人們、也讓自己在文字堆砌的藝術世界中獲得精神的撫慰和救贖。范小青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她的感性使其小說部分地停留在浪漫、柔性的層面上,她的理性又使她的作品充具嚴肅的深度和廣度。她對自然與人性美的傾情表達、對萬事萬物的悲憫情懷,她在現實與理想、古典與浪漫、傳統與現代的審美反映中,所展現的自然視野、童年視角和超然意識,以及所追求的冰潔的美學品格與人格力量,使她的小說呈現出罕有的審美取向。范小青是一個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特別深的作家,儒家的君子理想和道家的隱逸人格在她身上同體存在;她隨時醒著的良知和潛意識的道德規律,使她在對自然、人性和社會地表達上更傾向于浪漫和唯美,由此表述她對人性返歸自然的深情向往,挖掘人性在歷史和現實層面的真實體現,展示對美好人性的癡情神往。她在現代與古典之間找到了一個結合部,這種結合不是矯揉造作的生硬焊接,而是水乳交融的自然貫通,既在閱讀層面上吻合了當下的審美,又在價值取向上溝通了傳統。其實,這并不是一種策略,似乎是范小青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現代的方式,古典的底氣;現代的場景,古典的情懷;現代的輕松,古典的執拗,幾乎滲透了她短篇小說的所有方面。讓讀者看到,在令人意亂情迷的現代生活中,那些光潔姣好的面容底下的滄桑,那些心靈上面的皺紋,那些勃勃姿態中的脆弱,那些忙碌背后的丟失,以及親切熟悉的交際之間的冷漠。她盼望為現代迷惘的人性找到一條還鄉之路,這份用心是令人感動的。或許,惟其如此,范小青的短篇小說才能伸出眾多閃亮之手,燭照和發現人與世界至今仍在幽暗和未知的角落,獲得了令人尊重的也必然長久的被廣泛認同和接受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