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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中國翻譯協會將“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的桂冠授予了著名翻譯家、作家任溶溶。今年2月28日,上海將2012年度“上海文藝家終身榮譽獎”也授予他。三個月里,老翻譯家“梅開二度”。我是讀著任先生的作品長大的,又是他的粉絲,日前當我向他表示崇高敬意和誠摯祝賀時,他卻連說,慚愧,這是廣大讀者給我的榮譽,我做得還不夠。
任溶溶,1923年生,廣東鶴山人。他能用俄、英、意、日四種語言進行翻譯。他是中國兒童文學界翻譯和創作作品最多的人,據統計,在1949年后的17年中,全國的翻譯工作者對外國兒童文學作品的譯介共426種,而任溶溶一個人的翻譯就達30多種,約占翻譯總量的8%。老讀者不會忘記《古麗雅的道路》,中年讀者也會記得《洋蔥頭歷險記》《木偶奇遇記》,這些都是任溶溶翻譯的經典。而《沒頭腦和不高興》和《一個天才的雜技演員》的童話,加上后來的動畫片的傳播,已影響了幾代人。
上海泰興路上的一幢老式里弄房里,自抗戰前任溶溶就一直住在這里。今年90高齡的任先生,因身體原因,不能出門,但思路依然清晰,而與他交談更是興趣盎然,他還不時轉換語言:上海話、普通話,時而還夾點廣東話,可謂有聲有色。
走翻譯之路
要感謝迪士尼和姜椿芳
作者:任老,你一生翻譯了那么多外國兒童文學作品,是不是你從小對兒童文學就情有獨鐘?
任溶溶:我的童年較“散漫”,不像現在的孩子被“書包”壓得喘不過氣來。我5歲時被送到廣州老家讀書,小時就讀四大名著,但不愛看《紅樓夢》。《三國演義》也是一定要諸葛亮出來之后才好看,諸葛亮死了就不看了。那時讀的最多的是“雜書”,尤其喜歡“打來打去”的舊式武俠小說,如滑稽搞笑的《濟公傳》。意大利羅大里的童話《洋蔥頭歷險記》、科洛迪的《木偶奇遇記》是我最喜歡的書,只是我不會想到幾十年后,會親手把這些經典童話翻譯成中文,
作者:那你是怎么走上翻譯道路的?
任溶溶:說起來,還蠻曲折。抗戰爆發,我目睹世間疾苦,這時沒心思讀童話了,我一心向往著革命。1940年,初三時,我和兩個同學到蘇北參加新四軍。出發的那天是10月17日,為防止被家人找到,按照這日期的讀音,我將名字改成了“史以奇”。帶我去的干部說,姓就不要改了,于是成了“任以奇”。我在那里編《戰士報》,寫標語,教唱歌,有時候打點小仗,學到了很多東西,特別是經常能看見陳毅軍長。可惜一年不到,我卻患上了重病,只得返回上海治病。病愈后就留在上海從事文字改革工作。
我用英語翻譯的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是土耳其Sadri Ertem 寫的兒童小說《黏土做成的炸肉片》,發表在1946年1月1日的《新文學》雜志上。我畢業于上海大夏大學,我有個同學進了兒童書局,他知道我搞點翻譯,就來向我約稿。我跑到外文書店去買書,看到迪士尼出的書,畫得太美了,就買回來,從1947年開始陸續翻譯,越譯越覺得有意思,越譯越多。所以,從這點說,我還得感謝迪士尼。
另外,我的俄語是向同學草嬰學的,后來也找了家庭教師,使俄語水平大為提高。不久,中共上海局文委負責人姜椿芳創辦了時代出版社。當姜先生知道我能翻譯俄文時,便邀請我說:“你給我們時代出版社翻譯好了。你翻譯一本,我們給你出一本。”這對我鼓勵太大了,“因為他把我生活都解決了,那么就翻譯兒童文學吧。”從第一本《亞美尼亞民間故事》出版后,自此開始翻譯蘇聯兒童文學作品,我一本接一本譯,也一本接一本出。
“任溶溶”是我女兒的名字
作者:我知道,其實“任溶溶”是你的筆名,據說,還是你女兒的名字?
任溶溶:對,我原名任根鎏,又叫過任以奇。“任溶溶”是我的筆名,它確是我女兒的名字。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我叫任溶溶,我又不叫任溶溶》,講了這筆名的來歷。1947年,當時我還叫“任以奇”,大女兒出生了。我的同事,文字改革活動家、語言學家倪海曙知道后,為其取名“任溶溶”。我搞翻譯后,經常用筆名,1948年,在翻譯出版《里馬斯叔叔的故事》時,因為剛有了女兒,且特別的喜歡,于是就用“任溶溶”作筆名。以后,碰到自以為得意的作品,也署上“任溶溶”。后來自己竟成了任溶溶。
說點笑話,別人上我家來找任溶溶,我們還得問清楚,是找老的還是小的。“任溶溶”這名字看來有點女性化,所以,一些小讀者給我來信,開頭就是“親愛的任溶溶大姐姐”、“親愛的任溶溶阿姨”。哈哈。
作者:你有了女兒后,更愛兒童文學了。除翻譯外,還給女兒講故事,還經常去少年宮給小朋友們講故事。據說,那篇被稱作中國兒童文學代表作之一的童話《沒頭腦和不高興》就是在那里誕生的。
任溶溶:是,本來我講的都是翻譯故事,講得多了,竟然自己頭腦里也跑出了一些故事。那個《沒頭腦和不高興》,就是在少年宮和小朋友一起的時候,突然自己跑出來的:“沒頭腦”記什么都打個折扣,糊里糊涂的造了三百層的少年宮,卻把電梯給忘了;“不高興”任著自己的性子來,上臺演《武松打虎》里的老虎,他不高興了,武松怎么也“打不死”老虎。
這兩個形象其實都來自生活,我自己就是那個“沒頭腦”,常常糊里糊涂的。我講的時候,小朋友們特別喜歡,出版社聽說了,他們就讓我寫下來。
作者:《沒頭腦和不高興》,拍成動畫片后,影響更大,我和我女兒都看過這部片子。這生動的童話讓幾代讀者笑破了肚皮。
任溶溶:其實,在當時只是即興創作而已。由于1962年,中蘇關系破裂,中國停止翻譯蘇聯作品,這對我來說,幾近“失業”,于是只好“改行”搞創作。除了《沒頭腦和不高興》之外,我還寫有童話《一個天才的雜技演員》《小波勃和變戲法的摩萊博士》《人小時候為什么沒胡子》,以及兒童詩《我抱著什么人》《我給小雞起名字》《一個可大可小的人》等。
偷學外語,
迎來翻譯第二個高峰
作者:你能用俄、英、意、日四種語言進行翻譯,這在翻譯界真是為數不多。
任溶溶:我與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文革”時,也被批、被下放勞動。我被分配去飼養場養豬,因為在連隊要“天天讀”,還要被訓話,養豬就免了。這豬倌生活讓我對豬產生了好感,在后來的翻譯和創作中,可愛的小豬,成了我筆下最多的角色。
過去,我一直忙于翻譯,沒有時間學習新外語。到了“文革”,所有翻譯、創作都停下來了。勞動之余,我拿出惟一允許帶的意大利語的《毛主席語錄》和意大利語版的《人民畫報》,便偷學起意大利語。我很喜歡長鼻子的匹諾曹,所以準備學好后,期待著有一天自己可以翻譯《木偶奇遇記》。
“文革”后期,電臺開辦了學日語欄目,我也跟著學起來。由于原來就有點基礎,我覺得講課的進度太慢,于是就買了幾本語法書自學起來,接著又大量地閱讀日本書,水平大大提高。我后來在譯文社當編審,還擔任《外國文藝》的日語編輯。我的體會是,學外文并不難,讀多了就能融會貫通。假設我現在學西班牙語,不會太難,因為意大利語跟西班牙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它們是一個語系。不過話說回來,現在不易了。近年來韓國與我們聯系廣泛,去年我也試著學習起來,但畢竟老了,記性差了。
作者:“文革”結束后,你沒有回到少年兒童出版社,而是來到新組建的上海譯文出版社,當起了新創刊的《外國文藝》雜志的編輯和編審。這里你迎來翻譯生涯的第二個高峰。
任溶溶:可以說,我是“因禍得福”。進譯文社,對我來說,可謂如魚得水。我在這里實現了許多夢想,如把意大利文的《木偶奇遇記》直接翻譯成了中文;在丹麥首相哈斯穆斯的授權下,我重新翻譯了安徒生童話,這本《安徒生童話全集》還擺上了哥本哈根國家博物館的書店,成為惟一的官方中文版本。
在出版界日益開放的30年中,我還翻譯了瑞典作家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等十部重要作品;英國羅爾德達爾的《查理和他的巧克力工廠》《女巫》等小說;還有《彼得·潘》《假話國歷險記》《小飛人》、《隨風而去的瑪麗波平斯阿姨》、《小熊維尼》等讓中小讀者都喜愛的童話。
作者:去年我參加過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夏洛書屋”發布會,這套經典童書書系第一輯問世,共10部作品,而你翻譯的作品卻占了7部:《夏洛的網》《精靈鼠小弟》《吹小號的天鵝》《鐵路邊的孩子們》《想做好孩子》《闖禍的快樂少年》和《柳林風聲》。
任溶溶:在目前中國童書的原創與研究都還不是特別豐厚的時代,常常用“膚淺閱讀”代替“淺美閱讀”局面時,借鑒國外的經典兒童作品,博覽眾多的大師級精品,未嘗不是一個當下最為適宜的選擇,也不失為是在等待我們自己的傳統原創過程中的一種具有過度意義的辦法。所以從這點說,我是支持的。我還要告訴你,60年前翻譯出版的美國童話《雷木斯大叔》和亞美尼亞民間故事《魔戒指》也由浙江少兒出版社重新出版了。
重出那些經過時間的過濾,仍能觸碰自己內心,并且在人生任何一個階段都可以賞讀的,能帶給讀者愛與勇氣的經典兒童文學作品,這對我們翻譯老人來說,是個肯定。這也是我將兒童文學選為終身職業的原因。
作者手記
兒童文學帶來童趣和快樂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內翻譯界大部分人都在翻譯《牛虻》《斯巴達克斯》等熱門作品時,擅長英文和俄文的任溶溶卻偏偏喜歡翻譯被稱為小兒科的兒童文學,而這又成為他的終身事業。我問他,你后悔嗎?答曰:終身不悔。
當某些人視兒童文學為“小兒科”時,任先生卻認為這是偏見。他舉例說,大凡大作家都有兒童文學作品和情結,魯迅、老舍都寫有相關作品。鄭振鐸于1921年創辦中國第一種純兒童文學雜志《兒童世界》。葉圣陶于1923年出版中國第一部原創短篇童話集《稻草人》。冰心于1923年推出原創兒童散文《寄小讀者》。嚴文井當過《人民文學》主編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他擅長的卻是寓言和童話作品,《唐小西在下一次開船港》蓋過了他的一切散文。同樣,多少年過去了,現在人讀《倪煥之》的少了,但葉圣陶的《稻草人》卻始終沒被下一代忘記。張天翼的《華威先生》讀的人也少了,但他的《大林與小林》至今不衰。《寶葫蘆的秘密》改編成電影不夠,又被迪士尼看上,要與中國合拍動畫片。可見兒童文學之魅力。
任先生還透露了個秘密,他之所以終身不悔,還因為他受益于兒童文學:兒童文學之所以有魅力,是它有特點,既能給兒童看,又能給自己帶來享受。我能活到今天,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兒童文學給我帶來的童趣和快樂。所以,與兒童文學結緣是我一生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