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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專業與文學夢想
熊元義:我記得您曾說過這樣的話,即中文系上承中華數千年人文血脈,下系中文學術的現代學科傳統,百年來經過眾多大師先賢的努力打造,早已是無 數學子向往的學術殿堂。如果你打算遨游于中國文學的瑰麗秘境,如果你對漢語的魅力充滿好奇,如果你有志于一窺歷代典籍的奧秘,如果你18歲的青春理想已經 準備好與中文結緣,那么,北大中文系歡迎你!從這里出發,你將走進世界上最深廣的語言文學海洋!您能否就這個問題進一步地談談?
陳躍紅:以我多年在這里的經歷,在中文系,每年選擇進來的總是比選擇出去的要多一些。在市場職業導向,院校經管大熱,人人向錢看的今天,這也多 少算得上是中文系的魅力證據之一吧。許多考入中文系的同學,心底多多少少都有從事文學創作的沖動,有著成為作家的夢想。然而,當你走進中文系以后,某個師 兄師姐也許會告誡你,很多年前某位老教授就說過,中文系不培養作家!這時候,你是不是有些失望,感覺被潑了一瓢冷水?那么我今天愿意在這里特別申明一下, 即便前輩學者說過這樣的話,那也是在特定時空語言環境下的一種說法,他自有他的前提和道理,但是北大是個選擇自由、兼容并包的校園,更何況中文系本來就是 一個鼓勵自由夢想的地方。你有創作的沖動大可不必壓抑,你的作家夢從現在仍舊可以一直做下去,假定某一天你因為文學創作的成績而聲名鵲起,中文系會以你為 榮!往遠處說,過去北大中文系的教師中許多就是赫赫有名的作家和詩人,像魯迅、沈從文、周作人、廢名、林庚等,可以排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往近處說,眼前中 文系的畢業生中許多也是著名作家,像劉震云、陳建功等,我們的在任教師中不少也是很優秀的作家、詩人、散文隨筆名家、古典詩詞作者、影視編劇等,同樣也可 以排出一個醒目的名單,他們既是作家也是教授。就像曹文軒老師,不僅文學創作成就卓然,學術上也十分的專攻精深,同時還指導著文學創作方向的研究生。目前 我們還在醞釀開設文創方向的專業碩士學位,為高端文化產業,包括文學、影視劇、動漫網游、電視廣播、網絡新媒體、文化出版集團等,培養具有專業性、類型化 和現代創意寫作能力的專業人才。我們歡迎和支持師生的文學創作活動,系里一年一度的原創大賽,各類文學創作占了很大部分,未名詩會,學生刊物也多見同學的 作品。我曾經做過1991級文學專業的班主任,全班50來個同學,2010年中文系百年系慶的時候返校見面,扳著指頭一算,這個班出了10多個作家和編 劇,許多在國內已經頗有名氣,有人還拿了國內外重要獎項。我個人真的為他們的創作成就感到驕傲!
不過話又說回來啦,中文學科的發展還真的不是為了培養作家而設立,因此培養作家也就不是它的主要使命。因為我們始終認為,盡管目前擁有大學甚至 研究生學歷的作家、詩人、劇作家等在中國甚至世界上的作家群中的比例已經變得越來越高,但是,真正具有原創能力和文學思想深度的作家卻不是中文專業能夠培 養出來的,他靠的是天分、才情、悟性,對生活的感知和文學認知深度以及超乎常人的勤奮努力寫作。這些都與中文系的專業教育關系不大,中文專業的教育可以幫 助作家提高文學和語言諸方面的修養不假,但是如果有人說,某位著名作家的成功是大學教育的結果,那對于我們而言就是在偷換概念并且有下山摘桃的嫌疑了。
學科知識結構與職業發展空間
熊元義:中國現代著名學者王國維曾寫道:“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套用這段名言,對于不少中文學子來說,文學專業可愛但不特別實用,而那些非常實用的專業,又不甚可愛。您能否談談中文系的學科性質和專業結構以及中文學子的職業發展方向?
陳躍紅:中文系就是個以漢語言文學為研究對象的,學科特別完整系統的專業教學研究機構,專門為國家和世界培養這一專業領域的精深學術研究人才和高端應用型人才。
在中文系,無論是將來研究文學還是研究語言,甚至文獻和信息處理,中文學子沿著總體的中文學科方向制定的職業學習規劃,都應該包含這個職業方向 的相關學科知識結構。要從本碩7年甚至本碩博11年去設計,不能將自己的學習局限在一個狹窄的方向和時段上。由此上溯到上個世紀80年代,大學本科基本上 就是教育的終極。那時,全國的大學基本都是本科院校,很少有研究生,大學錄取率也很低,進來的同學個個專業意識都很明確。現在不同了,從數量上看,中國現 在擁有世界上幾乎是世界最大的大學生、研究生和博士生群體;從教育體制上看,研究生階段的教育已經得到很大發展,在北大中文系只要你努力,一大半的本科同 學都有機會變成研究生。這些年來,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的這10多年,在中國高等教育的鏈條上,從本科到碩士,到博士和博士后,每一階段都在發生著變 革。在研究型大學,一般性本科專業知識灌輸和訓練的地位在下降,學科通識教育和創新性專業研究思維的地位在上升。也就是說,在這里,本科作為社會職業教育 的功能在下降,而研究性思維,學科方法論和人文教育的功能正在得到強化。它講究完整人格的全面素質培養和批判性、創造性能力的養成。北大中文學子在高中是 佼佼者,但是來到北大,一開始還是不要把自己當成多了不起的語言文學人才,只有到了博士階段,你才會被視作初級的研究人員。大家可以看看自己手里的本科培 養方案,除去國家公共課、通選課、大平臺課以及一定量的自由選修課,專業課的學分比例并不很大,這和我們那個時代區別很明顯,我們那時的本科,主體多是專 業課。因此,今天的中文本科學習結構其實只是為你們未來的專業學習或職業選擇建構一個基礎的平臺。大家在設計自己的本科學習時,不妨少談專業如何如何,而 是應該考慮你究竟傾向中文相關的哪個領域的職業方向。一個職業方向往往包含許多專業知識結構和跨學科的素質,如何提高自己的綜合素質,比如學好外語,練好 寫作,完善人文知識儲備,培養初步的科研能力和社會交往能力,甚至有意識增加一些跨學科的知識和方法掌握等等,這才是現代中文學習的知識結構打造需求。這 樣,雖然你只是從中文系的學科體制中學習完成畢業,但是你的知識結構卻足夠面對一個十分廣闊的人文社會需求的職業空間。你可以做專業的文學研究和創造性工 作,也可以做文學語言應用的更多職業性工作,還可以去做完全與中文關系不大的工作,而且都有理由做到很優秀。
中文教育變革與現代學習方法
熊元義:在一個需要創造并處在創造階段的時代,中文學子不能僅僅做個知識容器,在學習中要有問題意識。恩格斯在文學批評時提出了美學的歷史的批評,這就是說,中文學子成才恐怕不能完全局限于專業學習,至少得文史哲兼通。您對中國當代文學教育有哪些要求?
陳躍紅:一般講,再優秀的高中生,一旦進入大學,在本科四年中,都會面臨很多問題,有的你們或許已經意識到,有的或許暫時還不易察覺,可是,根 據多年的教學經驗和有關部門對本科生學習情況的調查數據,由于不懂得如何學習,結果本科學習以基本失敗告終的例子并不少。在中文系,這樣的學子大致可分為 三類情況。其一,有些學子在高考中取得很高的成績,但是進校后經過兩三年學習,卻始終找不到學習的方向,甚至有的學子進來時是省一級的“狀元”,畢業時不 但沒讀上研究生,甚至連找工作都成了問題。其二,有些同學進校后一般成績也還一直不錯,但是既沒有職業方向,也缺乏專業準備,懵懵懂懂就進入了保送研究生 的資格范圍,但是在專業面試中,卻不幸被淘汰,不是他不努力,而是他的學習方法有問題,僅僅做了個知識容器,而不懂得什么是問題意識,什么是學術思維和研 究方法。目前,專業面試成績分數在保研選拔中已經占到了30-50%的比重,導師們既重視專業學習的知識基礎,更重視你的思維方式和研究能力,弄不好就會 出現被高分淘汰的狀況。其三,有些學子總算保送或者通過考試成了研究生,但在研究生學習階段卻沒有具體可行的未來職業規劃,缺乏相應的學習階段和知識結構 安排準備,譬如想做大學教師,你就得完成博士學位甚至博士后研究學習,你得有相應的能力和成果,甚至有出國經歷和學術組織能力。如果由于外語不好沒法出國 交流以致攻讀更高一級學位,由于專業能力不強沒法參與學術會議交流,由于研究能力弱不能完成論文,發表不了成果等等,結果就只好半途而廢,改謀別的職業發 展。
我覺得學子應該花點時間來研究目前大學教學的發展態勢,尤其要花點時間來觀察和分析我們語言文學學科教學的變革趨勢。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 門道,你要觀察那些名牌課程的老師如何上課,觀察師兄師姐中的佼佼者如何學習,你更要看看別人如何去制定自己的學科職業規劃和學習打算,結合自己的實際情 況做出選擇。
我現在兼著北大本科教育改革戰略小組的文科召集人,了解的情況多一些。僅就目前人文學科本科課程改革趨勢而言,一般專業知識性的課程內容會逐漸 減少到一定的比例,而基礎經典細讀課程會增加,大的學科,譬如人文普遍適應性的學術規范和方法論課程,批判和創新思維的課程內容會增加,重要的通識課程和 研究實踐性課程會增加。由此你也可以看出這種變化的趨勢,那都是朝著未來寬口徑、厚基礎、創造性人才的培養方向去走。因此,同學們要感覺到這種變化。日常 學習要有意識的注意搭建自己的合理職業知識結構,要重視經典的研讀,重視方法論的學習和問題意識的培養,重視培養自己自主學習、研究性學習的能力。以往的 經驗,有的同學保研筆試成績很好,但在面試中,當老師問讀過什么學科和文學經典作品時,卻無法很好作答,因為他沒讀過多少經典文本。分析一個學術問題的時 候,除了背書本,也幾乎沒有任何自己的觀點,這樣很容易被淘汰。不可否認,我們今天的大學中,即使是在北大,傳統的教育模式依然不同程度存在,老師在講臺 上讀講義,不斷地寫著整齊的板書;同學們一邊聽,一邊瘋狂地抄寫;期末請老師給出復習提綱,回去背熟,然后一考,高分!在這種模式里,你變成一個知識的容 器,把知識裝進大腦,整理成條文,記誦背熟,再還給老師,換取一個理想的分數。但試問,你真的學到東西了嗎?可是你如果仔細觀察和試聽,你會發現一些基礎 課和選修課目前正在明顯改變,正在走向研究性的學習、經典細讀的學習、討論式的學習,也就相當于國外的seminar學習,而且表現出越來越普遍的開課趨 勢。這種課程要求同學們主動參與和自主學習,老師只是扮演開門者、引導者、提醒者和裁判的角色。這樣的課程將來必定會越來越多。日常聽一聽名家講課和講 座,聽老師在講臺上抑揚頓挫,排比對仗,一氣呵成,掌聲如雷,固然也是有價值的學習,它們可以培養你的興趣和初步認知,但現代大學教育的精髓更在于沉潛下 來的參與性、研究性、創造性學習。這種學習最大的特點是,課堂的中心和主體不再是教員,而是同學們。所以,大學教育與中學教育根本性的不同也許正在于,同 學們必須從一個容納知識的接受主體,變為自覺去進入某一學科領域的參與主體。在這個過程中,只要用心,同學們各方面的能力都會得到很好的鍛煉。舉個例子, 我現在開的一門課叫“比較詩學”,只接受最多16個選課同學。在這個課上,我只有一半的時間在講臺上授課,剩下的時間就交給16個同學,我全程陪著他們, 強制性的要求同學參與課程進程,有文本細讀討論時段,有報告選題論證時段,同學要一個一個按要求做PPT和分發提綱,要按照規定程序和范式做報告,要一場 接一場組織討論,每個同學都有發言次數規定,最后根據課上課下的研究心得做出報告診斷,期末完成一份課程論文。這課程成功率很高啊,很多同學的課題研究實 踐和最初的成果發表由此開始,有些文章錄用進入國際會議交流。由于各方面原因,這些改革學校推行起來是比較慢的,但你自己不能慢,在設計自己的學習時,即 使是100人的大課堂,你也要牢記,你的任務不僅是聽課,不僅來做筆記,更重要的是與老師和書中的作者對話。對話可以是公開的,但更多是潛對話。這種潛對 話的含義是,老師講課時,你不是聽熱鬧,也不僅是記筆記,你要思考,老師講的對不對?為什么對?我還有什么可以補充的?如果是我站在講臺上,我會怎么講? 如此養成新的學習和思考習慣,不知不覺中,你就走進人文學術研究和文學創造的堂奧了。
專業冷熱與學術專精
熊元義:中國當代社會的發展已由趕超的模仿和學習階段逐漸轉向自主的創造和創新階段。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精彩地概括這種歷史變化:“時代的艱苦 使人對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瑣屑興趣予以大大的重視,現實上很高的利益和為了這些利益而作的斗爭,曾經大大地占據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 因而使得人們沒有自由的心情去理會那較高的內心生活和較純潔的精神活動,以致許多較優秀的人才都為這種艱苦環境所束縛,并且部分地被犧牲在里面。”而現在 現實潮流的重負已漸減輕,于是時間已經到來,除了現實世界的治理之外,思想的自由世界也會獨立繁榮起來。中國當代社會正在超越這個艱苦的時代。在這種歷史 轉折階段,中文學子在精神上必須有所準備。中文學子是否應該拋棄眼前的熱鬧而沉心于學術的發展?
陳躍紅:不可否認,工商管理和經濟類的學科是當下熱門,許多高考分的學子都去了那些院系,不少“狀元”學子寧愿籌劃當個大商人和企業老板,也不愿意做科學家和學者。相對而言,中文學科目前排在高中畢業生報志愿隊列的中間。
我也勸中文學子放長遠些看問題,學人文的尤其要有點歷史在場感。這幾十年,我們都見證了各種專業的盛衰起伏,熱了,又冷掉,冷了,又可能再 熱……上個世紀80年代,文科很熱,咱們中文系曾經一年招7個或者8個狀元,但我覺得這不太正常,因為那時政治生活壓倒一切,文學的政治和社會功用得到空 前的顯揚和夸大,它的熱門不是一個學科正常發展的結果。這里不妨舉個女性擇偶的標準變化做例子,1949年剛解放時,女孩子喜歡找軍人;后來社會上干部吃 香,就喜歡找干部;文革中因為政治原因,流行找工人;改革開放以后,大學生受歡迎;隨著經濟的開放和發展,又喜歡找商人;目前大概會去追富二代、星二代或 者官二代了。就業選擇的變化與之極其類似,一個專業的流行,甚至一度成為熱門,總是風水輪流轉。10多年前的校園,有兩個很熱門的專業——新聞和法律。但 現在你看看,新聞和法律還熱嗎?媒體節目生產和律師職業的市場化,結果就是現在全國幾百個法學院和新聞學院供大于需的難堪局面,學校就業指導部門都很著 急,保不定哪天風向又該變了,誰知道現在的熱門還能熱多久。
事實上,不管哪個專業,只要學深了,學精了,你都會有所成就,自然也會對你和你的家庭有所回報,它會讓你有尊嚴地工作和生活。目前,最重要的是 從你的興趣和職業愿望出發,努力把自己鍛造為一個比較優秀的高端人才,去努力培養相同職業方向的別人沒有的知識和能力優勢。中國的確不缺人,到了目前,也 不缺乏一般的大學畢業生,但在今后的幾十年內,中國肯定缺才,尤其缺少優秀的人才。比如說,想成為一個普通的汽車修理工,這不太難,上個職業技術學校就可 以做到,但如果要能得心應手地修理寶馬7系、奧迪8系,甚至能修賽車,那才是這個行業的優秀人才。要達到這個標準,必須具備多學科的知識,因為這些頂級汽 車,如同科技的“怪物”,有著非常精密的設計和制造工藝,一般人擺弄不了,于是就注定稀缺和待遇較高。
研究能力培養與國際視野
熊元義:中華民族的當代歷史創造不僅是民族的,而且是世界的。那些將中國當代文化當做一個封閉自足體并陶醉其中的人無疑是井底之蛙,必將為人類 文明發展所拋棄。在世界當代文化發展的格局中,如果一個民族的文化要在世界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須對人類文明的發展作出自己獨特的貢獻。這就是說,越 是對世界文明發展作出獨特貢獻的民族文化,越是世界的。這是中華民族的歷史創造不可或缺的文化自覺。您作為北京大學比較文學人文特聘教授,能否談談中文學 子在國際視野中培養研究能力的問題?
陳躍紅:在21世紀的今天,獲取知識已經不是難事。30年前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想看一本經典著作都相當不易,有可能要在圖書館排一個月的隊,我 當時想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就等了幾個星期方才借到。可是到了今天,只要掌握搜索的工具,打開電腦,你就可以輕松找到大量你想閱讀的書 籍,獲取各種你想了解的知識。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當鋪天蓋地的信息涌到你的面前時,你該如何選擇和利用?這才是新的難題。與父輩相比,現代大學生最需要的 是能力和方法,獲取知識越容易,越是海量,處理知識的能力就越成為關鍵。在云計算、云儲存的技術水平上,比如你要研究《水滸傳》,電腦和網絡就會為你找出 幾乎所有已經電子化的版本和續書,所有有關宋江等水滸一百單八將的家族史和關系史,搜索出海量的研究資料,甚至宋江與經濟、宋江與做人,宋江與外交等等一 切相關信息,盡數為你提供。當信息這樣鋪天蓋地涌來,你該怎么辦?還有必要炫耀你的知識嗎?恐怕更重要的是區分、篩選和處理,進而生產新的學術文化成果。 這才是能力所在,這種能力,大家要從現在開始,充分認識到它的重要性,并努力去培養。
到了中文系,需要用心揣摩一下大學文學教育與中學語文課的差別。中學所給你的語文知識,是一般性的知識,它們基本上是模塊化的、相對符號化的, 甚至是比較僵化的,不需要你作太多的分析,你只要接受即可。但在大學學中文,意味著研究中文,你必須帶著研究的態度來對待學習。在高中,學習語文教材中的 文學作品,所做的工作是背誦、了解相關文學知識、分析字詞句段、歸納文章主題等等,一切答案似乎都很清楚。到了這里,你會發現一切過去似乎確定的知識邊界 和判斷都變得不確定起來,你不得不問自己,曾經的理解是對的嗎?還有沒有別的解讀和看法?其中理解和研究的空間為何這么駁雜和不確定?不斷地質疑和獨立思 考,這才是你們要做的。你們不再是知識的容器和傳聲筒,而是要學會選擇、過濾、懷疑、更正、添加、進而再創造等。在這一意義上,真正的大學中文教育與高中 語文教育存在眾多本質的不同。
今天作為一個現代中文系的學生,不僅要注意訓練自己的研究能力,還要培養現代學術研究所需要的國際中文研究視野。那么什么是中文學術的國際化 呢?掌握外語當然是必要的,但首先還要對本土文化,對自己的傳統有深刻的理解,只有對本土文化和傳統有深刻理解,有自己的傳統作為支撐,你才可能在國際上 參與競爭,闖出一片天地,不然,沒有優勢,就沒有你的話語權。在國內學中文的,出國讀學位,大多數要選比較文學,即使不學比較文學專業,博士碩士論文也會 涉及跨文化的文學比較,否則,你就沒有優勢和對方母語國家的學生競爭。一個中國研究生與英國研究生比賽寫莎士比亞研究的論文,如果不與中國戲曲比較,恐怕 很難超過對方吧?
可能在很多中文學子眼中,中文系這個學科多是夫子之道,談不上國際化。事實可不是這樣,都什么時代了?北大中文系老師國際化的程度絕不在任何院 系之下,甚至更高。在北大這個園子里,中文系教員的國際化程度是很高的,系里的高學歷留學生比例也數一數二。前些日子,我帶了中文系7個教研室的18位老 師到威尼斯大學亞洲與北非學院去參加一個雙方主辦的系一級國際會議,那規模陣勢把所有與會者都鎮了,威尼斯市長、大學校長和中國總領事都趕來祝賀支持,很 有面子啊!我們中文系的老師,除新入職的幾位以外,其他的都在國外教過書。有不少老師還是在國外拿到學位的,有的本來就畢業于外語院校,還有兩位教授過去 曾經是國內和臺灣知名大學的外語學院院長,這種師資結構同學們大概沒想到吧?我不妨告訴大家,中文系還有全職聘用的洋教授哩。以我們中文系的比較文學與比 較文化研究所為例,在職好幾位老師就畢業于國外著名高校,比如法國的巴黎大學、圖盧茲大學,美國杜克大學、加州大學等等。這些情況恐怕同學們就很少了解。 這方面,我有很深刻的體會。20年前,我在荷蘭的萊頓大學漢學院學習,那是歐洲著名的漢學院,我的指導老師,后來任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系主任的伊維德 (W.L.Edema)教授告訴我,了解一個學科的世界結構與學習一個學科同樣重要,親自經歷一個世界與認識一個世界同樣重要。此后我在這方面下了一些功 夫,至今受益不淺。譬如一有假期,當別人考慮如何打工掙錢的時候,我卻到處跑去訪學和旅行。有一年暑假,我從荷蘭到比利時,從比利時到意大利,然后從威尼 斯南下,比薩、佛羅倫薩、米蘭,羅馬、那不勒斯、龐貝,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地走到西西里。最困難的時候,我和幾個流浪漢住在一起。找不到住處,貴的旅館住 不起,廉價的青年旅館又爆滿,于是,我背著一個海綿墊、一床薄薄的毛毯,跑到一個大教堂的走廊上睡了一晚。早晨醒來,發現左邊一個流浪漢,右邊一個流浪 漢,仔細看其中一個,還帶著一條狗,提著一瓶劣質的紅酒,眼神與眾不同。一聊才知道他是牛津大學人類學系的學生,來體驗流浪漢的生活。國際化不是關起門來 談交流,也不是將一個人從國內的一個六面體空間搬到國外的一個六面體空間中,在那兒繼續宅著。我在我的《歐洲田野筆記》一書中描寫這樣一類留學生,他們在 歐洲的某小鎮上的大學讀書,跟他們聊起天來,覺得他們仿佛是從桃花源里走出來的人。他們的理想聽起來真是“宏偉”,就是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立房子,前面 有車庫,后面有花園,支一頂帳篷,可以悠閑地喝下午茶。我當時就想:“這樣的生活有什么好?這樣的理想和咱們陜北老農民的理想有什么兩樣?陜北老農民的理 想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跟他們本質上不是差不多嗎?”我覺得,真正的現代人生,是一種有追求的人生,是可以在這個亂哄哄卻有生機的世 界上做一番事業的人生。所謂國際化,是你到了國外,親身體驗了那個環境之后,有自己的立場,并對國外社會保持審視和批判的能力。比如在荷蘭,當你第一次看 到郁金香、風車、一棟棟童話式的小屋,你一定覺得特別美,但如果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處處如此,全是同一模式,你覺得在這樣的同一模式中安逸地活著, 就是理想的生活嗎?更何況,那也絕不是荷蘭的全部。我的國外經驗告訴我,國際化程度愈深,愈是應該有自己的明確的本土立場;真正的國際化,不是從國內到國 外的簡單位移,也不是沉湎于國外社會表面的安逸,無所事事地在當中充當一個可有可無的分子。
文學理想與職業使命
熊元義:一個民族的強大是離不開這個民族的團結的。而民族的團結根本在于這個民族具有深厚的文化認同意識。中國古代文學曾在培育中華民族這種文 化認同意識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中國古代寓言《愚公移山》不但有個體和群體的矛盾即智叟和愚公的沖突,而且有群體的延續和背叛的矛盾。愚公雖然看到了自己后 代延續的無窮力量。但卻沒有看到他的后代在移山上可能出現背叛。如果愚公的子孫后代不認同愚公的移山,而是背叛,那么,移山就會中斷,大山就不可能移走。 元代紀君祥的《趙氏孤兒》與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這兩部悲劇作品雖然一正一反,但卻是異曲同工的,即它們都在反映忠奸矛盾的同時間接地反映了民族矛盾, 都強調了民族的文化認同。這種民族的文化認同意識是一個偉大民族屹立不倒的堅實根基。中國當代文學以及文學教育應該不是削弱而是加強這種中華民族文化認同 意識的培育。您能否詳談中國當代文學以及文學教育的歷史使命?
陳躍紅:這就是今天中文專業該如何學習,文學理想與職業的關系如何處理等問題。真正要學好中文,走進語言文學研究創造的殿堂,終究還有一個重要 的前提,那就是心里要真正喜歡中國的語言文學,癡迷這個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我從小學二年級作文得到老師表揚夸獎開始,就對文學有興趣,三年級下課后到工 廠的工會圖書室幫忙蹭小說讀,慢慢成了愛好,此后從來沒有放棄。16歲去礦場當工人挖礦,在別人休息或娛樂時自己寫一些今天看來很可笑的詩歌、散文。后來 有機會上學,卻陰錯陽差地學了地質勘探專業,那時是在桂林上大學,桂林的風景多美啊,到了假期,同學們都出去玩,我卻用兩個暑假讀完了《魯迅全集》,那種 體驗至今想起來還是非常爽,日后也受用無窮。再后來畢業到了地質隊,當了技術員,還是沒有忘記文學。1977年高考前,自己已經是一個幾千人企業的團委領 導,但依舊毅然決定去參加考試,考上了中文系,終究還是走到文學這條路上來了,就好這一口。北大畢業后留校,人近40,該學夠了吧?還是不滿足,我想,學 比較文學的,能不到全世界去轉轉?就這么轉下來,訪學,任教,開會,竟然轉了幾十個國家。我覺得這些選擇都源于一種對文學的喜歡,不放棄理想,就永遠有一 種力量支持著你走下去,只要你一直走下去,只要你能夠在各種境遇中都堅持不懈,最終總能有所收獲。(熊元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