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的故事初步定型于明馮夢龍的話本小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但蛇精化為白衣女子引誘男子的故事,則可追溯到唐代的文言小說——唐傳奇。唐傳奇集《博異志》中有一篇《李黃》,講李黃遇一絕色的白衣之姝,與之歡好,歸家后神思恍惚,“但覺被底身漸消盡,揭被而視,空注水而已,唯有頭存”。原來白衣姝是白蛇精,化為美女引誘男子,并最終害死他。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故事中除了“白衣姝”,還有一位“青服老女”,乃白衣姝之姨。一青一白兩條蛇精,大概是白蛇傳中白娘子與小青的最早雛形。但細究起來,《李黃》中白、青二蛇精的身份更像是妓女和鴇兒,接引之事全是青服老女出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故事是懲戒男子貪色狎妓的,因此代表女色的蛇精是吃人的、罪惡的、狠毒的、妖魔化的。這種形象一直到比馮夢龍略早的洪楩的話本小說《西湖三塔記》中仍是如此,其中的白蛇精淫人并吃人,是極恐怖與邪惡的。
白蛇故事在宋元明清筆記小說中也有許多記載。宋洪邁《夷堅志》中有一篇《孫知縣妻》,說孫知縣妻姿色絕艷,不論寒暑都“著素衣衫、紅直系”。她在沐浴的時候,“必施重幃蔽障”,從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和幫忙。孫知縣很好奇,一次酒后,他趁妻子洗澡,在帷幕上鉆隙偷窺,結果“正見大白蛇盤堆于盆內,轉盼可怖”。事后盡管妻子待他恩愛如初,他卻最終驚懼交加,怏怏而亡。這個故事中的白蛇精只求做妻子本分,已無害人之心。后來明清白蛇故事中有許宣寄宿的親戚色迷心竅,偷看白娘子如廁意欲調戲,結果被白蛇原形嚇得昏死,大概就是從這里來的。
明馮夢龍(1574-1646)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是此前白蛇故事的集大成者。需要指出的是,民國以前白蛇故事中都是“許宣”而不是“許仙”,體現在劇本中則是直到田漢的《白蛇傳》才改為“許仙”。其主要故事情節除了清明相遇、游湖借傘、許親贈銀、發配蘇州、法海識妖、金缽捉妖、筑塔鎮妖之外,尚有許多曲折反復的情節,主要集中在許宣與白蛇的三聚三離上,除了贈銀獲罪發配蘇州之外,尚有白青二蛇盜取當鋪衣物相贈以至許宣二次獲罪發配鎮江,以及白青二蛇見到法海水遁逃去后再次尋到許宣的情節。此外還有李克用貪色被嚇(即“樓誘”)、許宣姐夫發現白蛇原形、戴先生捉蛇失敗等情節。故事到白蛇被永鎮雷峰塔下結束。小說從許宣的角度進行敘述,寫他眼中所見、心中所思,使得白娘子的身世、身份一直保持神秘,直到最后被法海揭穿。馮夢龍以說書人的口吻,將許宣與白娘子的故事娓娓道來,把市井小民的生活、性格與情感寫得細致入微,其故事情節多被明清戲曲、曲藝作品所沿襲。
白蛇傳故事的體裁到了明代,開始出現“傳奇”這種新的戲曲樣式,這就是陳六龍的《雷峰塔》傳奇。陳六龍,生平不詳,其《雷峰塔》傳奇亦不傳,關于這部作品的記載,只保存在明祁彪佳的《遠山堂曲品·具品》“《雷峰》”條中。《遠山堂曲品》將戲曲作品分為妙品、雅品、逸品、艷品、能品、具品六類,陳六龍《雷峰塔》僅位列末等“具品”,可見創作水平很一般。
現存最早的白蛇傳戲曲作品,是清康乾時期黃圖珌(1700-?)改編的看山閣刊本《雷峰塔》,該本刊于乾隆三年(1738),分上、下二卷,共32出。這部作品的人物關系、故事情節基本上來自于馮夢龍的話本,只是在開篇多一出“慈音”,營造出一個佛國世界,并指出白蛇、青魚二妖原是吞食了達摩航蘆渡江時折落的蘆葉而頓悟苦修,而許宣則是如來座前一個捧缽侍者,因二人有宿緣,故有此一劫。如來贈法海金缽、寶塔以收復白、青二妖。此外,白、許離合中刪去白、青二人見到法海后水遁而逃的情節,其他情節自清明舟遇到埋蛇塔圓,皆與話本同。
盡管基本情節脫胎于話本,但是黃圖珌的《雷峰塔》傳奇充分體現出中國戲曲代言體的敘事特點,其敘事結構、敘事手法和表現方法完全不同于小說,如白蛇第一次出場時即自報家門:“我乃千年修煉一蟒蛇也”,“與青魚一處潛身”。該劇還打破原小說敘事結構與次序,使得劇情更加明白易懂,線索更加清晰。而且,該劇還充分利用戲曲裝扮、表演的特點,在舞臺提示中直接指出“旦扮白蛇精上”、“貼扮青魚精上”(第三出“舟遇”),其他如龜、蟹、蚌、鱉等也裝扮上場。更重要的是,該劇還通過舞臺提示語表達出炫人耳目的舞臺演出效果,如“樓誘”一出中李克偷窺白蛇,舞臺提示為:“作偷覷,內放火光,現出蟒蛇。”再如“法剿”一出中白蛇最后現出原形時,“內忽現大白蟒蛇,繞場一轉”,給人驚險刺激的感覺。僅讀劇本,就覺得仙佛魔妖,光怪陸離,使人可以想見其舞臺演出的精彩刺激。
此劇中的白蛇形象,妖性大于人性。劇中有“回湖”、“彰報”兩出,敘白蛇因盜銀事發,回到西湖之中,得知她的手下水屬被漁民捕殺,便施展手段,將漁民披鱗插翅,以示懲戒。此外,白蛇被戴先生道破是個蛇精時,威脅許宣說:“我今老實對你說了,你快快收心,與我和睦,萬事皆休。倘若還似這等狂妄,我叫滿城百姓俱化為血水,不要帶累別人喪于非命,你自己想去。”正是由于劇作對白蛇殘忍無情妖性的定位與渲染,她最終被鎮于雷峰塔下也是順理成章的。至于許宣后來奉法海之命托缽募緣,建塔鎮妖,最后功成出家,剃度歸圓,也就可以理解了。然而,后來的白蛇傳作品,由于削弱了白蛇的妖性,突出了她的人性和對許仙的深情,又沒能正確地重新塑造許仙的形象,使得許仙在面對一往情深的白娘子被法海收伏鎮于塔下時,顯得怯懦可鄙,辜負了白娘子的一片癡情,充滿矛盾。其主要原因,便是因為黃圖珌本“大致談佛”,而其他劇本則“大體言情”。
黃圖珌《雷峰塔》傳奇止于白蛇被鎮雷峰塔下,而在此之后不久出現的方成培(1713-1806)改編本,其結局則突破了話本和黃圖珌本,增加了白娘子懷孕、端陽驚變、求草救仙以及白娘子之子許士麟高中狀元后祭塔、成婚和塔倒的情節,完備的大團圓結局的白蛇傳故事自此定型。
方成培本《雷峰塔》共四卷34出,前3出介紹白蛇出身峨眉山,因竊食西池王母的蟠桃,遂悟苦修;白蛇尚有一義兄黑風仙,這與前劇不同。而小青的原形已不再是青魚,變成了一條青蛇,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跟著白蛇,而是后來被白蛇收伏的,這為后來白蛇傳戲曲所沿用。該劇前半部分與此前的作品大體相同,但是后文增出了“端陽”、“求草”、“療驚”,以及“水斗”、“斷橋”、“祭塔”、“佛圓”等重要關目,后世白蛇傳故事從此再難越此范矩了。
此劇是白蛇傳故事從談佛轉為言情的重要轉折性作品,具體體現在新增的這些情節:一、白娘子懷孕及以后生子,這是該劇賦予白娘子“人性”,從而減少其妖性,使其人間化的重要表現;二、端陽飲酒后現出原形,嚇死許宣,及以后求草、療驚。飲酒原非白娘子本意,而是因為得知自己懷孕后喜悅難禁,飲酒相慶,致使酒后現出原形。嚇死許宣之后,白娘子不顧艱難,上山求取靈芝仙草,則體現出她為了真愛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的勇氣和真情。三、“水斗”一場,面對法海的苦苦相逼,白娘子苦苦相求沒有打動法海,她指斥法海道:“你是個出家人,為甚么鐵心腸生擦擦拆散了俺鳳友鸞交?”至于水漫金山,則是由于法海執意相逼,她才“管教恁一寺盡嚎啕”。四、“斷橋”一場,白娘子對許宣由愛生恨,怨他“輕分鸞鏡,那知他似狼心性,思量到此真堪恨,全不念伉儷情深”。此劇中的白娘子形象則是人性大大超過了妖性。與前劇不同的是,此劇不再渲染白蛇的妖精形象,而是更注重刻畫她對許宣的柔情蜜意,塑造她癡情女子的形象。
除此之外,此劇重“言情”的特點還表現在其曲辭道白異常注重辭藻,是比較典型的文人之作,如許宣出場時唱的【羽調·望吾鄉】:“意緒闌珊,英年滯市塵。生涯何處飛篷轉,時乖拗煞男兒愿,漫說志沖霄漢。顧行業,每自憐,辜負吾家月旦。”其聲氣口吻,已完全不是一個藥鋪伙計,而是一個失意的文人了。許宣與白娘子,已經變成非常典型的才子佳人邂逅相愛的故事,兩人在一起時的唱詞對白,充滿柔情蜜意。而丫鬟小青形象在該劇中也變得極富個性,在白、許二人相識相愛的過程中,她是成其好事的紅娘,在白娘子被鎮塔下的時候,她是有情有義、敢作敢為的俠女,小青形象的這個轉變對后來田漢的創作有很大的影響。
在以后的白蛇傳戲曲作品中,影響最大的是田漢改編的《白蛇傳》。1947年,田漢在傳統折子戲《游湖借傘》《盜庫銀》《盜仙草》《金山寺》《斷橋》《合缽》等的基礎上,創作出《金缽記》,1950年出版單行本。此本中,許宣改為許仙,此前劇本中沒有名字的白娘子有了名字——白素貞。《金缽記》既有傳統白蛇傳故事因果報應的故事框架,如白蛇之所以下凡尋找許仙,是因為她幼年曾被人捉住,是許仙救了她,她由恩生愛,愿以身相報;也有反映抗日戰爭時期復雜政治形勢的諷刺時事、針砭時弊,如小青所盜的庫銀是錢塘縣令收授海上大盜汪直賄賂他里通東洋的贓銀,白娘子借助這一點在被捕后借機罵贓官賣國通敵;還有宣揚男女自由戀愛的“男女的恩愛,人性的光明”(《金缽記》中白素貞語)的宣言,因此其主題相對比較復雜。后來田漢又不斷修改精減,于是有了1953年發表于《劇本》的24場本,以及后來盛演于舞臺的16場本。
田漢的《白蛇傳》對白素貞形象的塑造比方成培本更進一步,在突出她的人性化特點時,除了寫她對真愛的追求和抗爭之外,著重塑造她身上的母愛,如《金缽記》寫母子分離時白素貞唱道:“接過小嬌兒淚滿腮,可憐你一月就離娘懷。再不能懷中喂乳奶,再不能午夜把尿抱兒起來;再不能給兒做花戴,再不能替兒把衣裳裁。但愿得寶寶長命百歲,天可憐無母之兒少病災。”這段唱詞在24本中有所減化,但1963年田漢在為趙燕俠改編此劇時,又重新改寫了這段唱詞,發展成長達20多句的抒情篇章,對塑造慈母形象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此本與以前版本的重要不同還體現在對小青、許仙兩個人物的創造性塑造。關于小青,田漢主要突出了她的反抗精神,這主要體現在“倒塔”一場。方成培《雷峰塔傳奇》中,白娘子之所以得以出塔,是因為她經過20多年的鎮壓,災期已滿,又由于其子許士麟孝感天地,因此才被放出塔來。揭諦原要毀掉雷峰塔放出白娘子,法海則說:“不消,留與后人瞻仰,也顯得法力無邊。”雷峰塔并未被毀。而在田漢的《白蛇傳》里,是小青在白蛇被鎮于塔下之后,到靈山修煉數百年,前來復仇,打敗法海,戰敗塔神,推倒雷峰塔,放出白素貞。關于許仙,田漢較以前的作品有很大的突破。在田漢的《白蛇傳》中,許仙雖然有過動搖,一時糊涂上了金山寺,但當他聽說白娘子為了救他正在和法海苦斗,他決定要幫助妻子,從而逃山而去。當白素貞被鎮于塔底之后,他唱道:“悔不該當初把金山上,悔不該皈依惹禍殃。”“許仙今日心明亮,吃人的是法海不是妻房!”使得許仙變得有情有意,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觀眾的心理期待,這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婚戀觀變化的寫照。
從小說到戲曲的創作體裁變化,從妖魔化到人性化的白娘子形象演變,從鎮于塔下到懷孕生子、塔倒人出的故事結局變遷,從白娘子一花獨放到小青、許仙并重的人物形象塑造,白蛇傳故事不斷被歷代創作者賦予新的思想內涵、新的時代精神,凝結并沉淀著歷史的厚重和人性的光芒。(李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