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白蛇的傳說已有上千年的歷史。從傳奇小說到戲曲、話劇,從影視劇到音樂歌舞,在不同時代、不同藝術形式的演繹下,創作者們不斷賦予它新的人文內涵和審美意蘊,使得這一故事愈加生動豐富、趣意盎然;而白蛇、青蛇、許仙、法海之間既定關系的變化,白蛇向青蛇的敘事轉移,更是折射著不同時代的文化狀貌和美學訴求。在田沁鑫版話劇《青蛇》演出之際,本報刊發三篇文章,力求從文化視角來透視這一創作現象。
——編 者
在《趙氏孤兒》的導演闡述中,田沁鑫說,我做戲,因為我悲傷。在其他場合,她說:我喜歡有掙扎意味的題材。話劇《青蛇》正是蘊含悲傷、表現掙扎的一部作品。在一場關于如何“做人”的討論中,田沁鑫將情欲、愛情、信仰設定為考量尺度,將中國民間流傳數百年的《白蛇傳》和作為舞臺劇基礎的李碧華小說《青蛇》一并改寫。借助新的人物形象,話劇版《青蛇》傳達了“人”的深切悲傷與掙扎中的訴求,讓我們看到,“做人”其實是一場修行。
劇中四位主要人物——小青、白素貞、法海、許仙,無一不是對各自傳統形象的顛覆。舞臺版《青蛇》的主角小青,在傳統敘事中只是作為素貞閨蜜和侍女的配角,具有“勇敢、仗義”的性格特征。而在舞臺上,她是一個來人間尋歡作樂者,只知道做人的快樂在食色二字。她既有對素貞的姐妹情誼,又有勾引許仙的不義之舉,即便后來追求專一之愛,也是出于對素貞的效仿,并非源于內在自覺。因此,舞臺上的小青更多是一個情欲符號,代表了人的動物性的一面,雖有天真未鑿的可愛,但終歸不像是人,因為她沒有經歷人的悲傷與掙扎。
這個與傳統形象大相徑庭的小青形象,來源于李碧華原著,但是,她既是李碧華的,更是田沁鑫的。比起舞臺上的小青,原著中的小青更復雜,也更人化。她不僅僅是情欲符號,還是一個有著明確愛情向往與女性意識的覺悟者。她既愛許仙又愛法海,得出了“每個女人,都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的認識。那么,田沁鑫為什么沒有在舞臺上塑造這樣一個小青呢,是她沒有讀懂李碧華嗎?
作為一個有足夠敏感的女性編導,在《生死場》《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田沁鑫曾從情感體驗、生存狀態等方面深入觸及過女性經驗。《生死場》中多處關注了女性的命運。劇作開場便以巨大的視覺沖擊力表現了女性生育場面及人們無動于衷的態度,而后,在金枝懷孕、王婆被奸等情節中,也飽含了田沁鑫對女性遭遇的悲憫。《紅玫瑰與白玫瑰》是一個較為純粹的探討兩性心理的作品。在田沁鑫的舞臺上,張愛玲原著重點表現的男性心理退居次要地位,被忽略的女性——紅玫瑰王嬌蕊與白玫瑰孟煙鸝的心理則被推至臺前。田沁鑫在舞臺上格外強調了原著中的一句話:她遇到的無非是男人。顯然,在兩性情感需求與角色關系中,田沁鑫更傾向于對女性細密情意的體貼與對其很難獲得對等情感的同情。這種情緒在《青蛇》中也存在,但田沁鑫克制了它的膨脹與蔓延。她沒有在小青的故事中強化李碧華原著中的女性立場,而是偏移了敘事重心,讓小青成為一個“寡情”者與無拘者,又正是在這一點上,小青需要學習“做人”,需要繼續修行。既要學會人的規矩,更要擁有人的情感。因此,田沁鑫并非不懂李碧華,而是為生發新的主題重塑了小青形象,以將敘事重點偏移到“做人”的故事上。
不同于小青的尚未完成狀態,白素貞在劇中是一個完整的人。她不但有人的情欲、情感,還有人的信仰。她只要一縷炊煙、一扇窗戶后的平凡人生,并堅守“一生一世”、“永不二志”的承諾。事實上,她就是田沁鑫的尺度,就是田沁鑫的理想人性。與傳統敘事不同的是,舞臺上和小說中的白素貞,在與法海的對壘中,都不再是一個徹底的反抗者。小說中,在對許仙絕望后,白素貞“有凄艷之美麗”和“人性的光輝”,為保兒子一命,她甘愿被壓;舞臺上,田沁鑫淡化了這種母性的犧牲,而將“一力承擔”作為白素貞自愿走進雷峰塔的理由,突出了她擔當的勇氣。而這種擔當,是以徹底的悲傷為前提、以痛心的掙扎為過程的。這個悲傷與掙扎的過程就是白素貞修行的過程。
許仙,這個傳統敘事中情有獨鐘的翩翩公子,在舞臺上卻最集中地體現了人性的弱點。這個最平凡、最人間的人,似乎是最非人的人。他在安然、怡然享受白素貞帶來的好處時,許下千金諾言;而在白素貞最需要他的時候,卻棄之而走、避之不及。也許有的觀眾會覺得田沁鑫刻薄,將許仙塑造得如此不堪。可是,如若回到李碧華,我們就會發現:田沁鑫已經手下留情了,她充分尊重了中國觀眾的情感,讓李碧華筆下那個不貞不義、最終被小青一劍刺死的許仙,藕斷絲連地牽念了白素貞10年,10年后才又娶妾生子。田沁鑫是站在同情與理解許仙的角度,讓許仙處于想要接受又無法接受的兩難境地,在悲傷與掙扎中最終選擇了逃避。因此,舞臺上的許仙其實是一個中間狀態的人。
在田沁鑫這里,真正具有顛覆性的人物并非許仙,而是法海。李碧華原著中,小青眼里的法海,是一個形貌俊朗、本領高強、恪盡職守的執法者形象。他雖對白素貞毫不留情,卻在最后放了小青一馬。法海為什么放走小青?李碧華沒有明言,但在他與小青斗法的故事中,已暗示了他六根不凈。田沁鑫就以“六根不凈”為法海故事起點,將李碧華著墨不多的這個人物發展成了舞臺上的主人公。法海是人,但他想成佛。想成佛,一半出于被動,因為先天性心臟病,讓他不能近酒色動凡念;一半則出于自覺,在修行中成就的自覺。因為修行,舞臺上的法海成為一個有著大慈悲的和尚。他對白、許感情的干涉,是出于人妖不能等同之道,道大于情。他理解白素貞、教導許仙、克制塵念、寬容小青,亦掙扎在情感與欲念、道義與責任之間。只是,通過掙扎,他表現了人的“佛性”。因而經過500年輪回做僧人的苦修,法海最終出離六道輪回,進入了超凡入圣之境。
然而,出離六道輪回的法海,依然自愿重回人間,來為小青授業解惑,再續前緣。目睹白素貞為情所傷的小青,也沒有放棄“做人”的愿望,在法海禪房上盤桓500年后,終于成人。白素貞和許仙也都在輪回中重新托身人間。這是田沁鑫設計的富于深意的結局:雖然做人是一個悲傷與掙扎的過程,但做魔、做佛何如“做人”?所以,劇作最后,小青與法海、白素貞與許仙在當下時空再次相遇的剎那,在怦然心動的驚異里,在似曾相識的辨認中,我們盡可想象:一場悲傷與掙扎中新的“做人”的修行開始了。(谷海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