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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馬伯庸,話題自然先從微博開始。他的粉絲已經超過一百萬了,段子的轉發量動輒上千,哪怕是他自嘲沒人看的歷史考據和詩文品評,也不乏擁躉。他強調自己只是一個業余文學愛好者,白天在某公司和數據表單打交道,晚間才得閑寫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好在因為網絡的存在,永遠不愁發表——他最早出道,本就是在網上。雖然已經出了好幾本三國小說,《風起隴西》《三國機密》(上下),還有最近剛剛面世的《三國配角演義》,馬伯庸說,三國只是他鐘愛的題材之一,切勿把他看作“三國專業戶”。而接下來,他還會嘗試三國的更多寫法,譬如靈異,譬如商戰。
鄭詩亮
您在微博一直給人淵博風趣的感覺,尤其是各類與三國相關的掌故,寫段子的時候信手拈來。
馬伯庸:我從小就喜歡讀書,也不挑,抓到手里就讀,亂七八糟的書讀了挺多。其實我真不算淵博,只是知道要用的時候去哪兒找。就拿三國來說,我不可能記住所有細節,但我會記住哪幾本典籍涉及哪些方面的知識,那么我在創作或者和網友交流的時候,就比較有的放矢了。用流行的話說,我是建了一個數據庫,但其實還是諸葛亮說的讀書“觀其大略”,不是說不求甚解,而是記住關鍵的、主要的內容,要用的時候,找資料的效率比別人高一點。
寫三國段子有個特別省事的地方:很多精妙的東西不用講出來,只要輕輕一點,大家看了,自然會心一笑,很有默契。這有點像西方學者說的“默會知識”。對老百姓來說,三國是最熟悉的一個時代,哪怕當下清宮劇這么熱,大家對三國還是熟悉得多!度龂萘x》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完全滲進了咱們的生活!敖枨G州”、“空城計”,劉關張、諸葛亮,每個老百姓都知道。我寫段子以三國為背景,可以最大程度上引起讀者的共鳴。
您寫了這么多三國小說,哪些書籍對您有啟發?
馬伯庸:《三國演義》肯定要看的,毫無疑問。除小說外,首先是最基本的史料,像《三國志》《后漢書》《晉書》《華陽國志》等,這些書是一定要看熟的。其次,就是一些更為廣泛的東西,比如兩漢的制度、經濟形勢,或者再后面的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變化、職官制度、農業發展、科技水平這方面的著作。一些老專家,比如方詩銘、白壽彝、馬植杰,他們關于三國的論著對我也有啟發。還有一些關于三國的論文我也會去讀,在別人看來可能很枯燥,但真心喜歡三國讀起來就會很有意思。譚其驤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也是要經常參考的。
再廣一點,就涉及一些其他的書了,F在香港有個筆名叫陳某的漫畫家,他畫了一套《火鳳燎原》,很好看。還有一些三國背景的網絡小說,網上的寫手寫的,比如說《三國真髓傳》,作者叫魔力的真髓,是我的好朋友,我覺得在這一類的小說中,這篇小說是最好的。還有赤軍,大家可能比較熟悉的是他寫日本戰國歷史的書,他其實也寫過一些三國的短篇,我特別喜歡。我有一批水平很高的朋友,經常和他們聊天就可以學到很多東西,這其實是一個偷師的過程。
其他作家的歷史小說對您產生過影響嗎,比如高陽?
馬伯庸:高陽的小說不太合我的胃口。這跟水平無關,主要是他選擇的題材太慘太悶了,讀了心中不太痛快。就像徐興業先生的《金甌缺》,前兩卷我特別喜歡,但后面兩卷我一直不忍心讀,因為太可憐、太憋屈了,替古人傷心。其實,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兩位前輩寫得有多么好。我很喜歡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這是一部奇書,它把我一直喜歡的以考據的手法寫奇幻的故事這種方式做到了極致,其中的細節是極其到位的,讀了之后滿腦子都是學術索引和史學教科書的影子,吊書袋到了一定境界。無句不有典,這就好玩了。有典故的情況下,還能玩出自己的花樣,就更酷了。其實傳統相聲也有這種形式,比如《文章會》,又比如蘇文茂老先生的《批三國》,都是理解起來有一定難度的文哏,可是其中的典故你要是都懂,這個相聲聽起來快感是加倍的。
國外的作品有沒有影響?
馬伯庸:這肯定是有的。福爾摩斯、阿加莎不用說了,都是必看的經典,還有西德尼·謝爾頓、丹·布朗和福賽斯。我在《風起隴西》的后記中就說:“它的祖父是克里斯提昂·賈克,祖母則是弗·福塞斯。外祖父是羅貫中與陳壽,外祖母是丹·布朗!蔽覍懶≌f的時候,希望把西方小說的技術和特點放到中國古代的背景,給讀者造成一種比較新鮮的沖擊感。
電視劇對我的影響也很大。英劇有《辦公室》(The Office)、《IT狂人》(The IT Crowd),美劇有《越獄》(Prison Break),當然,這是比較俗的了;還有我剛看的《紙牌屋》(House of Cards),我特別喜歡這部電視劇。包括一些日劇,比如大河劇。我看的時候,并沒有刻意地想要去借鑒,但看完以后,會在我心中留下痕跡,等到創作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去引用或者模仿這些東西。電視劇的節奏感和畫面感,都是我想學的。
您的文言體“三國新語”,語言之地道,思路之巧妙,都讓人驚嘆,怎么做到的?
馬伯庸:這首先有個基礎工作,就是史書讀得多。這就像學英語,讀得多了,就會有語感,慢慢地就找到感覺,文言就會寫得相對好一點。其次,就是把現代人的思維應用到古代的一些小故事小段子里面去,兩者一結合,讀起來就會比較新鮮——看起來很古樸,內核還是現代人的。
其實這還是文學上的“擬態”,模仿古人的筆法、風格,把自己的東西埋進去。《世說新語》我很喜歡。它每一則故事都比較短,就像一本笑話集,有些細節反復琢磨,會覺得特別有味道。再比如說《笑林廣記》《笑得好》等笑話書。其實古代這些笑話都是特別優秀的作品,我看的時候常常很驚訝,原來這個段子古人早就用過,現在我們還在當新鮮玩意兒傳播。古人的幽默感其實是很強的。
《三國配角演義》中的歷史考據文,頭頭是道,虛實相參,感覺是故意板著面孔、帶著學究氣地來講一個搞怪的故事。
馬伯庸:其實剛開始寫《〈孔雀東南飛〉與建安年間政治懸案》,我是真想認真地做考據,考一考《孔雀東南飛》的背景、當時的太守是誰……寫到后來,我想,我并沒有相關學術背景,寫好了也無處發表,不如深入挖掘、發揮想象,來個似是而非,以假亂真。因為怕大家信以為真,我給這種體裁起了個名字,叫做“考據體小說”!讹L雨洛神賦》也是這個路數。它雖然煞有介事地發議論作考證,但依然是文學創作。不少作家都玩過類似的花樣。大仲馬寫《三個火槍手》,就說他在圖書館發現了一卷記錄,講述了達達尼昂這個人的生平事跡。貌似是真實的歷史,實則是幻想出來的故事。我希望我寫的故事看起來要是真實的,用的所有論據都得是真的,但這些論據拼在一起,就成了一幅虛擬的圖畫。
我這種寫法還有一個來源,就是紅學的“索隱派”。索隱派的紅學家最喜歡通過脂硯齋的批語和《紅樓夢》前八十回透露的一些細節,來考證或者說猜測后面會發生什么故事。而且每個人弄出來的故事都不一樣,既不能說他們對,也不能說他們不對。這些考證姑且不論學術上如何評價,從文學創作角度來看,是很有趣味的,非常有想象力。這還不是講一個故事,而是把故事產生的過程從頭到尾地講給你聽。以前看索隱派的紅學著作,我并不急著去想故事是真是假,只覺得像讀推理小說一樣,特別過癮。
還有一本《哈扎爾詞典》。這本書屬于“一生的書”,如果一輩子有一本書和你特別有緣分,對我來說,那就是《哈扎爾詞典》。這本書很多人讀起來可能沒有感覺,但它特別觸動我。它借用了詞典的形式,這是一種最枯燥、最乏味也最沉重的形式,但描寫的是最飛揚、最夢幻的故事。這在我的創作中也有體現。比如,考據文章一般都是比較沉重、乏味的,但我講的是幻想的、帶有惡搞性質的故事?梢哉f這是有意制造的一種反差。
《三國配角演義》中收錄的幾篇小說,關注的都是在大歷史縫隙中的一些小人物的細節和命運。大家讀三國都喜歡大人物,您怎么獨獨關注小人物呢?
馬伯庸:三國已經被人說得太多了,寫三國的文學作品也太多了。關羽、曹操、諸葛亮這些人物,已經被說過好多遍,再想深入挖掘不太可能,一個饃被人反復嚼過,我再去嚼,挺沒勁的。三國畢竟是一個大時代,除大人物以外,許多小人物的故事的趣味,不在大人物之下。不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我覺得非?上。
我寫的第一個三國故事是《街亭》。有一個細節可能沒有多少人注意:馬謖不是被諸葛亮處死的,而是死在監獄里。后來我又讀到一個叫郭循的小人物,他是姜維北伐的時候抓回來的,費祎很欣賞他,提拔為左將軍,一直隨侍左右。結果有一次費祎喝醉了,這個郭循就拔刀把費祎刺死了。我就把這兩件事擱到一起了。馬謖就是基督山伯爵,他先是越獄逃跑,再改名叫郭循,因為是費祎害了他,他就找到姜維,說愿意當死士,刺殺費祎。正好姜維想把費祎踢走,就把郭循派了過去。就是這么一個陰謀故事。這兩處細節分開來沒什么,合在一起就非常精彩。
我的這幾本書都貫穿了關注小人物這個原則。《三國機密》的主角是漢獻帝,在咱們普通讀者看來,漢獻帝就是個小人物,幾乎沒有存在感。書中曹操雖然起了很大作用,但他基本沒出場,這是我故意的,我覺得沒必要讓他頻頻出現。書里一半以上的人可能一般讀者聽都沒聽說過,但他們都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在史書上露了一面而已,卻可能對歷史產生很大的影響。比如說,曹操在官渡的時候曾經遭人刺殺,刺客叫許他。這個小人物也幾乎沒人注意,但如果他把曹操干掉,整個歷史進程就完全改變了。我的《官渡殺人事件》就是為他寫的。我就想試試三國是不是也可以寫推理小說。小說是一節一節在網上連載的,寫到一半,準備好的幾個結局都被網友猜了出來,所以我挺后悔的,早知道該一口氣寫完再發出來。
您的《風起隴西》,背景是三國,寫的卻是諜戰,可能不少人會想:三國還能這樣寫?
馬伯庸:我是希望寫一種前人從未寫過的小說。我一直有個想法。在很多大學開講座的時候也提到過,叫做文學的立定跳遠。什么意思呢?我想說,所謂文學,不應該有限制。比如說,一提到七絕,我們就會想到這是中國的古詩,說的是中國古代的事情。一提到十四行詩,我們就會想到莎士比亞,想到英國的詩人。實際上,我們既可以用十四行詩來描寫唐朝的興盛,也可以用七絕來吟誦一下奧巴馬的政績。文學應該可以通過各種形式來表現任何事情,我一直在這方面探索。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把三國和西方間諜小說結合在一起。
《風起隴西》中的很多機構,比如靖安司、司聞曹、軍正司,騙倒不少人。
馬伯庸:這些純粹是虛構的。有個書迷和我聊這本書,我讓他猜書里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完全猜反了?雌饋砗孟袷羌俚臇|西其實是真的。比如書中的角色去偷弩機,后來被曹魏的人發現了,因為是諸葛亮給的假弩機,曹魏的人覺得技術含量不高,說如果他們來改,能比這個好十倍。書迷認為這是假的,其實于史有據,當時魏國的給事中馬鈞是說過類似的話的,《三國志·馬鈞傳》記載:“鈞見諸葛亮連弩,曰:‘巧則巧矣,未盡善也。’言作之可令加五倍!睍锩娴睦顕朗掳l之后,給諸葛亮寫了一封信,大意是你這么牛,立了這么多功,應該上九錫。書迷以為是真的,但怎么也查不到,我說你肯定查不到,這封信是我用文言寫的。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就很有意思。
您也像《風起隴西》的后記一樣,給《三國機密》來個認祖歸宗吧?
馬伯庸:《三國機密》的來源就更多了。首先是諜戰劇。比如《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這是英國的間諜劇。再比如美劇經常出現的閃回、快速的畫面切換,這些鏡頭語言我都盡量用在小說里,這樣讀起來比較有畫面感。小說開頭那章“雙生子疑云”的設定,學的是大仲馬的《鐵面人》,是很經典的手法。里面的設局、破局,一些人物關系,包括謀士之間的勾心斗角,和陳某的《火鳳燎原》是很像的。
我寫這一類小說,受王小波的影響是很大的。他的“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其實是四部曲,還有一部未完成的《黑鐵時代》,里面有一篇《2010》我特別喜歡。而《青銅時代》對我的影響是最大的,王小波破天荒地把現代元素和荒誕元素融入了古代背景,創造出了一個非常神奇,但細節又讓人覺得很真實的幻想世界。他在趣味上、價值觀上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他曾經說過,“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彼卜磸吞嵝汛蠹,文學要有趣——這也是我創作的一個目標。 ■
封面馬伯庸像:李媛 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