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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近年臺灣最大的一場反核大游行幾日前的下午,一位來訪的青年與我的對話。
青:“想問你的反核立場,會去游行吧?”
我:“我是一個認真的反核者,所以這次不去游行。”
青:“聽起來矛盾得很。”
我:“因為我很當真,所以不愿意跟不當真、只出一張嘴呼口號、沒有內容、瞎起哄趕時髦的人一起——”
青:“反核是件很神圣的事,為何把他們說成這樣?”
我:“我知道有些比我還認真的朋友和長期參與反核運動的此次會參加,我說的是這回話語權在他們的臺面上和游行發(fā)起人——”
青:“什么是認真和不認真?大目標當前,需要分這些嗎?”
我:“認真的人,早就在生活里實踐,搭公車捷運走路、家用電器的使用減至最低、過簡約的生活……準備好了過一種無需核電和能源依賴的生活,惟其如此,才不致被不管會不會發(fā)生的缺電和高電價裹脅,被臺電或政府長期恐嚇。”
青:“你說的是之后的非核家園吧,但當前大敵是核四(第四核能發(fā)電廠是一座位于臺灣省臺北縣貢寮鄉(xiāng)的核能發(fā)電廠,簡稱核四,由臺灣電力公司所經(jīng)營——編者注),而且你這說法似乎暗示只有這么過話的人才有資格反核,這樣豈不自我限縮了集結的力量,而且你這種說法很危險,會被……”
我:“會被擁核的或臺電拿去誤用?”
青:“那倒不至于,只是多了雜音、弄松了議題。”
我:“那正是我最在意的,一個運動若只容一種聲音一種表述是很叫我害怕的,就像我在意的是運動者的生活實踐,那不是資格(道德),而是誠意(有效性),你才有勁能說服自己和別人,也才能深化已被喚起的人,而不只停留在要人表態(tài)。反核如此艱巨的工程,如何只以表態(tài)對待?”
青:“誠意?艱巨?好奇怪喔!你到底了不了解反核和反核四的差別?這次行動應該聚焦在反核四,連反核都先不開戰(zhàn)場——”
我:“老實說,我不僅反核四,我反一切核電,我還反碳排放最高的火力發(fā)電,我反一切劫掠地球、對地球不友善的能源使用,所以我始終覺得真正的敵人是我們人類想過豐足安逸生活的牢不可改的惡習。”
青:“你弄得更亂了,我們回到原點,你在意的所謂運動者的誠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三年前,臺灣有‘瘋綠電’組織,宣示反核和反污染、竭盡的傳統(tǒng)發(fā)電而主張代以再生能源,他們很帶種地表示愿為此付出倍數(shù)的電費換取,起碼,他們面對了那不方便的真相:核電若真的百害無一利,不會有那么多國家那么長時間的懸而不決。
“我直說,誠意是陳露玲(原注:臺灣排名一二的金融集團總裁夫人)發(fā)起反核同時也類此宣示‘我愿付高電價換取安全的生活、但電費不漲及低收入戶;我愿意說服我老公及企業(yè)友人屆時不因電費調漲而抗說鬼叫’;誠意是蔡康永宣示‘今后凡一百公尺內的路程我絕不搭計程車’;是林志玲‘日后我愿意以身作則新衣再穿’……不然你如何能一絲不改變自己的生活而又妄想完成神圣的反核大業(yè),那不是裝可愛,就是無知。”
青:“這真是自亂陣腳了,要知道核四就要插燃料棒了,當前應該擺下一切差異和爭執(zhí),阻止這災難。”
我:“不巧我是很在意過程的人,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若基于策略考慮在過程中讓自己的價值信念暫放假,先不管目標達成與否,我只覺自己未戰(zhàn)先輸,好叫人沮喪。”
青:“但這次因福島嚇出一堆怕死的中產(chǎn)階級,機不可失,先放下個人的小小堅持吧。”
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以上及以下出現(xiàn)的圓括號是當日困于禮貌未出口的。
青:“你看到網(wǎng)上流傳一份《聯(lián)核爆》,仿核變次日的報紙頭版,如馬英九走訪美國,帝寶一元求售……”
我:“(我一向左翼的友人你呀,什么時候你居然擔心起帝寶的房價,過往的你不是應該會說‘總算有一天我與陳露玲小S蔡康永是平等的了’。)”
青:“好不容易有個運動根源于人性的怕死,這多有力量不是?”
我:“我承認怕死很真實很人性很有力量,但史上了不起的運動都呼喚人‘勇敢’‘不怕死’,即便是反戰(zhàn),也是談‘和平’而不僅只‘怕死’,只根植于利己(有時會喬裝做‘為下一代’)的運動,是半點召喚不出我的熱情的。”
青:“所以你還是不跟大家一起走?”
我:“我用自己的語言和方式實踐吧!”
青:“(你呀真是個保守固執(zhí)不合群的老家伙呀!)”……
那日,我終明白了青年(包括我自己的青年時期)何以顯得神圣,因為他只需或只打算擁抱一種價值,拒絕并排開與此沖突的其他種種,因此他顯得純粹、堅定,不至像那些不再青年(雖亦有信念)的人那樣瞻前顧后、多思慮多猶豫、話說得既不簡單也不大聲……
(那泛著鋼藍色光的純粹,我自己都懷念。)
但無法永遠小樓自成一統(tǒng),哪管春夏和秋冬吧,我且將自己的信念價值野放,體露金風,冷峻平實的面對諸神沖突和隨之必然的非難、質疑和挑戰(zhàn),并因此修改、放棄(多狼狽啊!)或更堅持己念。
支撐我的,或仍是韋伯那段話吧,“人必須在一個不知有神、也不見先知的世界中自己尋覓、堅持自己的價值和信念;人不能有幻覺,對世界的道德地位不能有童騃的樂觀,更不能期待任何此世或他世的力量或秩序,來保證自己行為的后果在道德上的地位。……一個人如果不能冷峻平實地面對世界的現(xiàn)實,則他所有的現(xiàn)實無關的信仰以及亢奮激發(fā)的盲動,現(xiàn)實的邏輯會調侃他的熱情、擊垮他的信念、扭曲他的理想、把他的努力化為空幻……”
與過去的我自己,和現(xiàn)下的青年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