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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本來的名字是《梁莊在中國》,學者梁鴻想以此來概括流動于中國大地的梁莊人,但因為太容易與她2008年的《中國在梁莊》混淆,因此最后定名為《出梁莊記》。
“中國當代鄉村的每個人都在‘出梁莊’。”梁鴻對早報說。她決心以“出梁莊”的故事,帶出中國高速城市化發展的背后,那些一直被含混帶過、無法歸納的農民的面目。
2008年,梁鴻打算寫家鄉河南穰縣梁莊的故事。多年的學科經驗令她無意識般就接受了啟蒙敘事:農村與農民是需要進行現代改造的對象,但另一方面,梁莊的親戚鄉鄰,鮮明豐富的生活與有血有肉的故事,總是令她隱隱不安:哪個才是真正的農村?她考察了梁莊的居民、風土、文化,歷史命運與精神圖景,寫成《中國在梁莊》。
但在當下,梁莊在梁莊也在梁莊之外,《中國在梁莊》中缺席的是那群進城務工的梁莊人。他們逢年過節回家豪闊地請客吃飯,打牌嘮嗑,走時留下翻蓋房子的錢,回到城中村的陋室,或者工廠的宿舍。為了這批缺席的人群,梁鴻歷時2年,走訪10余個省市,采訪340余人,以近200萬字的圖文資料,整理撰寫成《出梁莊記》。
昨日,《出梁莊記》在京首發,作者梁鴻與《人民文學》雜志主編施戰軍,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部主任李洱,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檸,作家閻連科等出席。閻連科表示:“與其說《出梁莊記》是《中國在梁莊》的延續,不如直言它是《中國在梁莊》更為深刻的擴展和掘進。一個村莊遍布在一個國家,它的足跡是一個民族命運的當代畫影,它訴說的眼淚,是今日中國澎湃的濁浪。”
每個中國問題背后都有農民身影
東方早報:《出梁莊記》主要講梁莊人出外打工的情況,像你這樣通過考學進入城市也是一種“出梁莊記”,為什么不多涉及這種方式?
梁鴻:其實中國當代鄉村的每個人都在“出梁莊”。我們從小的教育就是一定要離開鄉村,我姐姐給我立的教條就是“一定要考上大學”。每個人都在逃離鄉村,我是通過考學出來,過上了所謂的“中產”生活。但作為大部分的梁莊人他們沒能達到。我的出梁莊和他們的出梁莊還是有所區別的,他們的“出”包含了更多的故事,他們所承載的遠遠大于他們生命個體本身,當代農民受到的重壓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影子。城市發展的背后,每個中國問題的背后,都有農民的問題,實際上問題都落在他們身上。包括我們天天說的食品安全問題,這些大的社會問題都與農民有關,但說農民道德敗壞本身沒有意義,背后包含著更大的核心。農民只是被裹挾進來的,被迫進入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
東方早報:書中農民口述食品造假的內容,感覺他們說的時候并沒有什么道德感,好像談論一門手藝中的技巧。
梁鴻:我是特意不進行道德判斷的。現在的中國道德邊界越來越模糊,比如我們辦事托人情托關系,沒有人覺得不正常。從上到下,從大富到大貧,每個人的道德邊界都很模糊,一些不公平的事情,反而變得見怪不怪。他們自己也說,在市場上那些天然的東西沒人買,因為不好看,但是用過化學物質菜變得鮮艷了,黃瓜變得筆直了,人們就愿意買了。這種現象是一個相互生長的過程,我想我只是使這種司空見慣的道德模糊感陌生化了。
東方早報:我倒覺得是你沒有用知識分子的眼光去看待農村或農民,而是選擇了和他們在一起的位置。
梁鴻:是的,我是以一種共在的狀態去寫作,跟審視的眼光是不同的,帶來不一樣的感情效果和思考角度。
通過人物自述避開啟蒙式話語
東方早報:一直以來農民、農村往往是被敘述的客體,有時候被當作抒情對象,有時候被當作批判或者啟蒙對象,你從農村出來,會不會對這樣的敘事反感?什么時候有這樣的意識?
梁鴻:我這種審視的自覺意識非常晚,從小到大一直接受了對鄉土中國的敘事,被這樣的思想束縛,認為這就是鄉土中國:愚昧、麻木、落后、前現代,需要我們去拯救、去啟蒙。但另一方面,我是一個有鄉村經驗的人,接觸到的也都是活生生的鄉村生命,隱約覺得他們并不是那么回事,但也只是一種隱約的感覺。我研究鄉土中國多年,在2008年左右才有覺悟去質疑的意識,然后回去梁莊調查,才回應了自己內心的質疑。我覺得啟蒙式的指引并不是錯的,但它只是視角之一,可能還有其他方法進入鄉土中國,也許還能看到另外的風景。而我嘗試通過人物自述的角度來呈現梁莊的“風景”。這種視野力圖避開啟蒙的視角,我自覺去找一個共在的情感方式去進行敘述。
東方早報:這種質疑的自覺有沒有什么具體的原因?
梁鴻:其實我現在說起來像一個流暢的過程,但實際上這已經是一種敘事了,事情并沒有那么能條分縷析,而是一種綜合的狀態。當時可能我也處于職業的苦悶期,我喜歡文學,因為文學和人類的情感最接近,被文學里面的世界所打動,而做學術研究多年,感覺論文與內心文學的沖動還是有距離。另外,我每年回梁莊,給母親上墳,聽村里的人說起各種各樣真實的故事,對我的沖擊力都非常的大。所以到2008年,我開始想真正寫一寫自己的家。
東方早報:你的寫作形式很有意思,盡量在為農民自己講述自己開一個口子,但這還是需要作者引入。
梁鴻:在寫《中國在梁莊》時,我為形式所苦惱,不想以沉思式、啟蒙式、抒情式、知識分子式等方式去寫,但找不到更合適的方法。整理錄音的過程中,發現他們說的話非常有意思,他們的話語能呈現他們生活的各個角度,而如果以我的書寫則會遮蔽許多。我完全被他們的話語所吸引,因此選用了自述的方式。之前寫的十幾萬字全被推翻,把自己作為穿針引線的人,來引出他們的說話。但之前沒有人這樣寫過。
呈現故事而非提供結論
東方早報:在書里可以感到你在對梁莊人的接觸中不斷比照反省自己。
梁鴻:和他們接觸一直會受到沖擊,讓你不得不面對自己。比如很多地方就提醒你,在他們接受的生活里,為什么你在里面就感到不舒服不適應?為什么他們就必須得過這樣的日子?
東方早報:“為什么”式的發問往往背后的情感還是比較軟弱,無能為力的,你有沒有考慮怎么推進一步?
梁鴻:書里我還是有意識去探討的,包括我在西安做三輪車夫的堂哥們跟城管斗爭的故事,我并呈了同一事件車夫的自述以及報紙對他們的描述,兩套話語差異相當大。但我沒有提供結論。對城鄉問題,我有一些思考,比如說我的堂哥們在西安打工20年,卻離西安越來越遠,每個城中村的拆除意味他們要搬得更遠,受益者是原住民。那城市的邏輯是什么呢?一個官員說,黑三輪載客“嚴重影響群眾出行”。我在書里寫,那群眾是誰呢?這句話背后的邏輯是:農民不屬于市民、群眾,三輪車的職業不屬于城市生活,但是他們又是確實為城市所需要的群體,為什么不被承認呢?為什么不可以納入有尊嚴有身份的生活呢?我想說我們的城市發展,我們的規劃、制度是有問題的,這首先是思維上的問題,非常本源,因此導致制定制度時的問題。如果一個官員從來沒想過農民應該歸屬農村,這種制度就不會有利于農民,我想把這個問題揭示出來,只是形象描述,而非理性歸納。
對我來說,更傾向于把故事和情感的細節完全呈現出來,啟發政治學家、社會學家等來思考一個場景中所包含的大的社會矛盾。我畢竟不是一個社會學家,無法找到完全的解決之道。我的定位是:一方面試圖更深推進,另一方面還是做好對生命本身的一種敘事,這種敘事具有無限的開放性,它不是結論,每個人都會以不同的角度去思考。
東方早報:這種思維不僅束縛城里人,關鍵是農民也根據這種理念塑造自己。
梁鴻:那當然。我們這些算對自己有一定主動權的知識分子都接受了這個邏輯,農民當然更無法擺脫了。多少年來我們覺得當然要發展城市,因為要實現現代化,要把鄉村改造成城市。但反過來想,為什么要把鄉村改造成城市才更現代化呢,為什么不可以讓鄉村更加鄉村?讓鄉村更加具有個性,強化它自我的特點、民族的特點。為什么非要把它改造成幾棟樓呢?現代化是多種多樣的,而我們的認知是有問題的,只選了其中的一條路,這是思維問題。而農民也接受了這個暗示:城市比農村更美好,我一定要生活在城市。同時整個社會都在拋棄農村,它自然越來越落敗,在這種邏輯當中,鄉村本身的生命力自然無法激發。
東方早報:但是農村文化正不斷萎縮,能夠給你設想的農村提供足夠的價值嗎?
梁鴻:你說的恰恰是個結論,農村文化的萎縮在于農村被拋棄,我們并沒有有意識去強化它加強它。文化是需要培養的,比如中國自古來的鄉土文化,其中包含的道德方式、禮儀方式、鄉村制度等,這一整套的邏輯都被作為過時的東西拋棄掉了。農村的宗教也被作為封建迷信破掉了。但我今年回家發現我的堂嫂到鎮上一個非常小的地方拜土地廟去了。農民還在拜這些,他們需要信仰來支撐生活,但不能光明正大地拜,因為以前的土地廟被扒了,扒其實就是強行讓它萎縮。我覺得鄉土文化包含很多到現在還可以延續的東西,但我們都不假思索、不愿細究地把它切割掉。所以我們看到鄉村的衰敗。農業文明并不是在農業社會才適用,比如道德、禮儀、宗教,完全是暢通的,不分任何時候都必須有的空間。我在臺灣發現那里的農民什么都可以信:媽祖、觀音、關公……他們的狀態非常自在舒展。我們的農民就沒有這樣的幸福感,連信什么都沒有歸屬感,實際生活就更沒有了。
就算臉上不紅,心里也紅
東方早報:你在面對梁莊人的時候,是否感到自己的身份位置的尷尬?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幸運?
梁鴻:肯定有幸運感,像我姐常說,我要是還在農村,干一天活就滿臉過敏,沒有婆家會要。但幸運感只是個體感受,我還是想寫出這群與自己、與中國息息相關的人,以他們的普通,來展現中國的農民、農村的真實存在。尷尬是一直有的,像我去拍三輪車夫,面對一個年輕人的目光,我不得不把相機收起來了。這是我們知識分子的尷尬,好像要去替別人說話,但這種“替”,就是社會的隔膜。而這樣的人與人的鴻溝現在越來越大,無法跨越,這是我們的悲哀所在。像在城市里,我們看到農民工,看一眼像沒看見般就走過去了,這一眼包含了我們時代的悲劇。
東方早報:你在城市里看到農民工,會不會較城市人多很多具體感受?
梁鴻:我會臉紅,就算臉上不紅,心里也紅。當然不是說不臉紅的人有問題,只是因為我出身農民,有過共通的體驗,對此比較敏感。有一次我從學校出來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穿得很臟,他身后有一個招聘廣告,我特別想讓他扭過頭去看那廣告,看看有沒有機會,但我還是沒有走過去,什么都沒有做。那一剎那心里非常復雜,覺得很難堪,好像看到自己的另一面。
東方早報:還會繼續寫梁莊嗎?
梁鴻:暫時不會。尋根是永遠無法完成的,也許十年以后我又寫梁莊了,因為尋找故鄉的內在精神狀態永遠是個未完成史。但這幾年,我生命中的重點用在寫梁莊上,可能要休息一下。這幾年對故鄉有更深入的了解,這對于我的精神層面是一種拓寬。如果能通過這兩本書對梁莊,或者對中國千萬個梁莊有所影響,那是更欣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