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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評論家謝有順談鄉土資源和寫作
作家要回到大地、自然和天空
魯迅文學院第二期貴州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在貴陽開班以來,眾多名家前來授課。其中著名評論家、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謝有順做了題為《重新認識鄉土資源》的講授,就鄉土資源對作家創作的意義進行了詳細生動的講解。他說,貴州地域文化豐富深厚,是學員們不可多得的資源優勢,當深入了解和挖掘,以寫出更多打動人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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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地域文化是本地作家的資源
“中國人內心有兩種情結,既反映在文學作品里,也反映在現實生活中。一種是歷史情結,一種是鄉土情結。”謝有順認為,歷史情結和土地情結幾乎構成了中國文學的兩大主題,離開此二者,中國人就很難寫作。“假如沒有鄉土的背景,沒有一種從哪個地方來、在哪個地方生長的這樣一個寫作的根據,往往也不太容易辨識出一個作家的面貌和風格。”因此,他強調,鄉土是寫作真正的根據地,離開了鄉土,作家的面貌往往模糊不清,至少難以形成自己的特有風格。
在謝有順看來,作家的寫作個性來自經驗的差異,但今天的很多作家都生活在城市里,以致“從新疆到海南,城市里的房子、街道、生活,就連小孩子用的文具盒幾乎都是一致的。”“這是共同經驗,共同經驗是很難進行有個性的寫作的。”他說,而城市和鄉村最大的區別在于:城市是個陌生的社會,鄉村是個熟人的社會,鄉土之間經驗的差異正是作家個性的來源。撇開共性的歷史情結,貴州地域文化豐富深厚而城鎮化步伐稍晚于全國,這是本地作家的資源優勢,需要充分挖掘和研究。
他說,盡管我們今天也強調城鎮化,但正如人類學家費孝通所言,中國其實是一個超穩定的、超大型的鄉土社會,但骨子里依然是鄉土的。如果不認識鄉土,不認識鄉村的中國,也就難以認識中國本身。正因如此,回家過年、祭祖掃墓這種看起來非常虛無的事情,在中國人的內心卻有非常重要的分量,以致“春運就像一場戰爭,是別的國家難以想象的”。而這些,是文學創作必須認識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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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自己寫作的根據地
謝有順認為,山水、祠堂、祖屋和祖墳是中國人特殊的精神宗教,盡管不像西方那種超越的、終極意義上的宗教傳統,但是卻更具體,同樣生生不息,在漢文化里面非常重要。“小孩考上大學要到文廟去,生個兒子要到祠堂里去,這表明中國人是有來源的,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他說,如果把這樣一種傳統斬斷后,中國人內心便會游離、失落、悲哀,從而失卻文學創作的動力。
在他看來,鄉土背景關乎寫作有沒有一個根據地,有沒有一個精神扎根的地方。“一個村跟一個村不一樣,河的上游可能與下游不一樣,不但語言不一樣,可能生活習俗也不一樣,婚禮和葬禮的儀式也不一樣,這就是經驗的差異。”謝有順說,只有經驗具備差異性,才成為一種有風格的作家。因此,他勸告作家們說,與其東寫西寫,不如找到即便小卻屬于自己的寫作根據地。“在一個地方扎根下來,真正研究透一個地方,一種人群,包括把這個地方的野史、稗史、民間故事都熟讀,你徹底的了解這個地方,你能把這個地方寫好、寫透,可能這個地方就成了你風格化的一個標記。”
福克納說我一生都在寫我那個郵票一樣大小的故鄉。謝有順希望作家們也能找到自己寫作的根據地,如東北高密鄉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賈平凹、馬橋之于韓少功、地壇之于史鐵生、西海固之于張承志一樣。謝有順說,此次培訓班的學員都有自己不同的民族背景,最有可能寫出屬于自己的地方。
“你們的族群、故鄉、村寨可能是完全不同于別人的,只屬于你,你熟悉它,有感情,愿意一生花時間、智慧和精力,那就會慢慢找到屬于你的寫作根據地。”謝有順認為,“當你找到這個地方,當你找到這個地方又和故鄉有關的時候,我想你的愛和恨、你的詛咒或贊美,都有一個地方可以落實了,而不是那么空泛的,也不是那么漂浮的。”他表示,一種人有一種人的生活,一種人有一種人的語言,不熟悉就寫不出來,而如果能對一個地方不斷地追問下去,那作品就會顯得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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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經驗可以解放作家的感官世界
“我深感當代文學死寂沉沉的原因之一,就是作家的感官太不活躍。”在謝有順看來,真正的寫作不僅是用靈魂寫,用心寫,而更是用耳朵寫,鼻子寫,用舌頭寫,用眼睛寫。而文學的貧乏就在于,作家的這些感覺枯竭了,色彩單一,聲音也消失了。因此,他曾開玩笑說,很久都沒在當代文學里面聽到鳥叫,或者看到一朵花開放了。
“能不能創造一個生機勃勃的文學世界,很大的程度看作家的眼睛是不是睜開的,耳朵是不是開通的,舌頭是不是敏感的。”謝有順認為,作家必須在作品里呈現出非常豐富的聲音、色彩、味道和感覺。而如今,很多作家都是通過二手經驗寫作,眼、耳、鼻往往是閉塞的,舌頭也不靈敏,感覺的枯竭、色彩的單一和聲音的消失導致了文學的貧乏。
“城市更多的是公共經驗,很難讓我們的感情變得細膩,感官變得活躍,而鄉土提供的差異經驗有可能讓我們進入一個活躍的感官世界。”在謝有順看來,鄉土是個精神概念,作家感覺要落地,必須要在生活中找到聯系,而這不是完全虛構、編造和想象的,更多地來自生活本身和土地本身。他說,在熱點、懸念等方面,文學沒法和新聞爭寵,這時候就要找回屬于文學書寫的特殊意義,退回到屬于文學自己的領地。而這一過程中,鄉土不僅可以解放一個作家的感官世界,更可以檢驗一個作家的經驗真實與否。
“如果你有敏銳的感官,你的寫作就可能進入到一個情境。只有對鄉土、自然、人情有研究,你的寫作才符合情理。”謝有順說,植物與植物的情理,動物有動物的情理,人有人的情理,小說里應該充滿著這種細膩的、經得起推敲、考證,經得起還原的東西,作品才算成功。而感覺的培育和訓練要求作家回到大地、自然和天空,回到生活本身,去觀察、去發現。“如果都呆在城市,我覺得這種感覺是貧乏的,或者慢慢同質化的、相似的,缺乏這種豐富和差異,也沒有這種復雜的東西。”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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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鄉土從鄉土出發
“在中國當代,黑暗的、絕望的、心狠手辣的寫作太多了,而溫暖、善意、帶著希望的寫作太少了。”謝有順認為,這是人心受經濟大潮沖擊而物化的結果,如果作家有鄉土這樣的精神基座,可能看待人生、世界時便會有一些新的眼光,也會有一些新的發現。“為什么中國人到了晚年看待人生和世界的眼光是仁慈的、寬恕的,很少是斤斤計較或睚眥必報,我覺得很大程度上是大地教育了他們。”他說。
對腳下土地的認識使人們不再畏懼死亡,而只是如作家史鐵生說的那樣,是一個必將要來臨的節日。因此,很多人到了一定年歲便不忌諱談死亡,而歸于大地之時,不覺得自己已死亡,而是還活著——— 活在牌位上,活在祠堂里,生命的延續以另一種獨有的方式展開。
因此,謝有順認為,鄉村保存著那些中國人一以貫之的倫理和情結,如果斷然地否定、斬斷這種聯系,否認血緣、親情和這種傳統,便不能找到自身的自我定位和精神來源的依據。“如果掐斷這樣一個傳統,中國人就真正成了孤魂野鬼。”謝有順說,如果一個民族的精神沒有著落、寄托和安息的地方,那也就失去了該有的守望,文學創作也就無從談起。“研究鄉土,從鄉土出發,你能夠理解或預見中國人深層的東西。”他說,如果能把這些東西寫出來,文學依然具有魅力,也必然具有影響力。
人物簡介
謝有順,1972年生于福建長汀。文學博士。一級作家。現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小說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文藝理論學會理事。出版有《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文學的常道》等專著十幾部,曾獲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獎項。
⊙本報記者 趙豪 攝影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