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三臺劇目赴京演出引熱議——
什么才是海派話劇的文化標識
繼2012年夏北京人藝5臺劇目南下上海演出之后,今年3月,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又攜《原告證人》《資本·論》《活性炭》3臺劇目北上交流。這是 繼2004年該中心4臺劇目晉京演出以后的又一次集中亮相。自1995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成立以來,雖然每年都有多部自制劇目晉京演出,累積起來也有近 60次,但多是散兵作戰,觀眾很難有機會去窺探一個劇院的風格特色和藝術追求。此次演出正好提供了這樣一個近距離的觀摩平臺。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總經理楊紹 林表示:“這次演出的3部話劇,都是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近年經過市場檢驗的作品。就本人的審美趣味論道,以藝術精品標準衡量,不認為是最完美的作品,卻是最 用心的作品,基本反映了當下我們對戲劇的理解和追求。”那么,此次命名為“玉蘭綻香”主題的演出,會為我們帶來什么樣的海派圖景?演出背后的爭議又引出了 怎樣的創作話題?面對市場與藝術的兩難,一系列問題擺到了戲劇人的面前。
《原告證人》:推理帶來的審美偏移
《原告證人》改編自英國偵探小說家、劇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同名短篇小說。1953年,該劇在倫敦連續上演468場,隨即又被搬上百老匯舞臺 上演645場,并獲得紐約劇評家協會最佳外國戲劇獎。1957年,還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此次搬演保留了原作情節精密、懸疑緊張的特色,英式風格原汁原味, 顯然創作者在駕馭此類型戲劇上已經輕車熟路。
該劇從老小姐埃米莉·弗倫奇被謀殺這一事件切入,尋找殺人兇手成為貫穿始終的敘事線索。在情節推進上,劇作對觀眾觀賞期待的掌控準確到位,事件 發展在一次次突轉中不斷推進。被控殺人的倫納德一再辯稱自己的無辜,正當法庭上辯護律師威爾弗里德爵士為他有力辯護時,他的妻子羅曼卻以原告證人的身份指 控他確實實施了謀殺。辯護陷入僵局之際,一個聲稱是羅曼情敵的女人來到律師事務所,她帶來的新“證據”,揭穿了羅曼在法庭上做“偽證”的事實,于是,事態 又向著倫納德有利的方向發展。結案當天,倫納德當庭無罪釋放,羅曼則將因偽證罪面臨法律的懲罰。然而,劇情卻在這里來了個大逆轉。原來羅曼是在用偽裝的方 式替真正兇手——倫納德“解圍”,法庭上、事務所里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夫妻二人合作的一出“戲”。正當觀眾以為他們二人就此遠走高飛時,倫納德的情人突然 出現,付出真愛的羅曼發現自己等來的最終結果是背叛,于絕望之中刺死了倫納德……
如此精巧、環環相扣、懸念迭起的故事架構,再配合高度寫實的英國老貝里法庭、富有英倫氣息的服飾裝扮,整場演出可謂吊足了觀眾的胃口。劇中,我 們可以看到法庭上控辯雙方的唇槍舌戰,看到善良面具背后的自私虛偽,看到一個完善甚至無懈可擊的愛情陰謀,可以說,它包裹了懸疑劇的一切類型敘事要素。然 而,當舞臺上一切真相大白之時,除了應證自己推理的得失,驚嘆阿加莎的編劇才能外,觀眾還能留下什么呢?再次走進劇場,他還能有觸動心靈的觀劇體驗嗎?
近些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有計劃地推出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系列懸疑推理作品,像《無人生還》《捕鼠器》《空幻之屋》《蛛網》《死亡約會》等劇 目,形成一種演出品牌。這些劇目如電影中的類型片一樣,反常規情節、制作精致、表演講究、洋味兒十足,一方面能夠滿足部分觀眾對話劇故事性、可看性的欣賞 訴求,另一方面,能為話劇贏得更多的市場票房保障。對于此類話劇的創作者來說,他們的任務之一就是如何把懸念貫穿全劇,使觀眾始終處于觀賞的亢奮狀態,一 同追隨劇情解開謎底。當然,除了懸念外,我們也能捕捉到劇作對人性與良知的拷問,如同該劇對人性弱點的揭示一樣,但是這些思想上的閃光點卻在精巧布局的推 理中不自覺地被掩蓋了,而一些表演、場面調度中存在的諸如沉悶、單一的弱點也在緊張的推理中得到了掩蓋。懸疑推理劇過于注重心理暗示和細節干擾,使多數觀 眾的審美發生偏移,更多聚集于尋找答案、謎底的“快感”,產生了欣賞國外電影的錯覺。這種“錯覺”的產生正是思想深度向推理難度妥協的結果。
《資本·論》:一場形式迷人的舞臺秀
由喻榮軍編劇的話劇《資本·論》是此次展演劇目中爭議最大的一部作品。該劇靈感源自馬克思的經典政治經濟學著作《資本論》,創作內容結合了美國 華爾街金融危機這一世界性事件,力求通過對資本本性、本質、特性的揭示,探討人與資本的關系,展現資本對當代社會各個方面的滲透與制衡。劇作從“處于產業 鏈末端”的演員劉炫銳“罷演”風波開始切入。一個滿懷戲劇夢想的青年,在對演出劇目不滿、制作經費困難等現實問題的刺激下,觸發了戲劇與資本共謀的計劃, 以打造“戲劇帝國”為夢想,制造出一個虛幻的巨大產業泡沫,最終他的資本夢想不僅毀掉了戲劇,也帶來了人性天平的失衡。乍一看,這是一個光鮮而新穎的故 事,題材也極富現實挑戰性,然而,由于創作者過于注重對資本本質層面的揭示,急于想闡明當代資本流通和投機的某些規律,造成該劇的人物、情節被既定的理念 捆綁,敘事情節、舞臺呈現曖昧而瑣碎,靈魂游移。
劇中,劉炫銳被資本裹挾前行,他把舞臺上下所有的人推進了資本的旋渦,被迫讓每一個參與者作出選擇。異化的人生與膨脹的欲望,本可以使他的形象 更具典型性和深刻性,但劇作卻讓他承擔起諸多額外的主題傳達功能,從藝術層面折損了該形象的審美價值。在他的話語系統中,有對政治經濟學術語的生動闡釋, 有對戲劇藝術現狀的牢騷,更有對觀眾觀賞過程的干預,雖然各類信息含量龐大,卻簡單直白,難覓人物行為轉換的內在依據,看不到人物形象的層次感、豐富性、 復雜性。此外,為了突出資本的無所不在和“兩面性”,該劇還穿插了形式多樣的場面、橋段。比如,用倒牛奶和工人辭職抗議的歌舞場面表現生產過剩、剩余價值 的內涵;以地產大鱷、藝術大師與劉炫銳的“高端”對話,表現資本對文化的侵蝕,調侃當下文化怪現狀等。它們分散在劇情的各個節點,烘托出資本操控下的現實 圖景,不能不說用心巧妙,但給觀者的感覺是,似乎所有的問題都點到了,所有由資本引發的熱點話題都得到了宣泄,卻又僅僅懸浮于表層,淺嘗輒止,缺乏深入反 思的銳度和光芒。
觀看該劇最大的感受就是劇作內容與形式之間的擰巴。導演急于想把各種新的表現手段統統打包壓縮在以“資本”為名稱的文件夾中,于是,舞臺上集合 了音樂劇、肢體劇、集體舞等不同藝術類型,混搭了間離效果、小品元素、即興戲劇等多種表演樣式,雜糅了寫實、荒誕、象征等數種藝術風格,并用聲光電等科技 元素拼貼出帶有“后現代”意味的劇場效果。如此多的元素組合在一起,以走馬觀花的形式一一呈現,演出效果確實花哨了,觀眾也開心、驚詫了。可當他們走出劇 場,重新打探劇中的形象脈絡和敘事過程時,又能沉淀出多少感喟、思考呢?
舞臺上,演員時而唱歌、時而跳舞、時而朗誦,在不同的演出形式中轉換角色,忙于應付各種形式上的“秀”,他們在視聽上帶來了海派話劇的新潮和時 尚。這種創新性的表演方式本無可厚非,關鍵看它是否有助于突出舞臺的核心——人。現在看來,那些希冀欣賞表演藝術的觀眾,除了能津津樂道地討論開場“罷 演”的真假外,剩下的審美感知都散落到了新奇、光鮮的晚會式呈現中,對表演追求、美學風格也難以產生完整、統一的印象。我們理解創作者的良苦用心,也能體 會該題材的現實意義,但是生活總歸是生活,藝術不是擺事實、講道理,而是需要凝練、含蓄,需要有更深的精神內蘊、敘事智慧,更高的審美體悟、原創品質。在 這一方面,該劇還有進一步的提升空間。
《活性炭》:小劇場流淌出淡淡的溫情
如果說前兩部作品求洋求新的話,同樣由喻榮軍編劇的《活性炭》則屬于地地道道的中國式情感表達。已離婚的夫婦董米雪與陳子來暫住在同一屋檐下, 他們身處喧囂浮躁的都市,內心世界幾近被各種物質欲望、冷漠人情所占據。為了不刺激父親董雄山的病情,他們只能以隱瞞做戲的方式再次走在一起,過著看似和 諧的“家庭生活”。而董雄山并不僅僅是為看病來到上海,更是為了完成深埋內心30多年的夙愿。他與梅映雪雖然都是當年那場浩劫的受害者,但是由于一次錯誤 地劃清界限,是他在最后一刻把梅映雪推進了絕境。這些年來,他的內心沒有一刻安寧,始終帶著當年的愧疚和悔恨生活。當他有機會帶著懺悔見到梅映雪,等待她 的寬容時,梅映雪并沒有怨恨,而是用自己的大度和寬容,化解了幾十年的傷痛。這里,父輩人對情感的抉擇與擔當,猶如活性炭一樣,滌蕩著現實生活中的虛假、 隔膜,感化著年輕人的心靈。最終,董米雪與陳子來彼此反思,重新走到了一起。簡單的故事、簡單的人物、簡單的舞臺,卻觸碰到了每個人脆弱的情感神經,傳遞 出呼喚真愛、真誠,渴求交流、寬容的溫情主題。
選擇小劇場,本身就為劇中情感的流露提供了最合適的空間。真摯自然的舞臺表演、詩意溫馨的話語言談、素雅時尚的舞臺設計,都為該劇溫情主題的展 現增分不少。尤其是許承先、宋憶寧兩位演員的精彩表演,把內心激烈的情感無聲地收斂在每一個細節動作的演繹中,并以含蓄、細膩的方式呈現在觀眾面前,體現 出兩位演員對各自角色的精準把握和情感投入。此外,雖然劇情略顯老套、臺詞中不乏說教成分,但該劇體現出海派話劇精致化的追求,它不苛求沉重,也不止于淺 顯,而是于平淡中蘊含糾葛、憂傷中潛伏著溫馨,猶如一壇陳年美酒,味醇甘美,日久彌香。
從《留守女士》《OK,股票》到《去年冬天》《活性炭》,以都市生活為表現對象,海派話劇曾開風氣之先,并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經驗和優秀劇目。這 類話劇在內容上關注社會熱點,注重挖掘都市獨特的生存體驗;在人物形象上,展現都市人豐富的情感世界和異化的生存圖景;在運作上,積極尋求創作與市場的接 軌,將商業化作為自身生存的重要策略。總之,它們為使話劇更好地招攬觀眾進行了積極探索,但其中暴露出的問題也值得關注。部分劇作家在表現都市時視角單 一,故事情節雷同,內容主題始終圍繞情感糾葛、欲望、物質、金錢等,缺少對都市文化個性的開掘,缺乏對人的共通情感的深入發現,呈現出某種模式化、類型 化、庸俗化的傾向。這一切成為都市話劇缺乏精品、經典的重要原因。
我們期待從海派話劇中看到什么
這些年,上海在話劇市場化方面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采取企業化管理,推行制作人負責制、項目聘任制,以及全新的資本分配、人才 管理、激勵機制等都在全國起到了一定的示范作用。多元化的創作原則、靈活多樣的制作方式、不拘一格的演出樣式,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逐漸在摸索中確立了自己的 話劇品牌和市場口碑。但是品牌并不意味著文化標識的形成,口碑并不意味著藝術美譽度的確立。從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幾次進京演出看,京派、海派、歐美派風格夾 雜,題材內容包羅萬象,主流、實驗、商業戲劇兼容成為觀者最大的印象。此次演出劇目引發的爭議也說明,觀眾對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海派話劇的風格、藝術追求 并沒有完整的概念,審美標準也相對散亂。我們可以用多元、新潮、前衛來形容近年來海派話劇的藝術特色,但這種“多元”和“新潮”更多停留在題材的豐富、形 式的駁雜、手法的逐新上,作品優點相似,短板弱點也趨同,缺少相對統一的美學自覺,更難找到醒目的文化標識。
就目前戲劇的生態環境而言,市場、觀眾雖然仍是話劇亟待解決的課題,但這顯然不能成為規避戲劇創作本真的依據。衡量一個劇院的藝術風格、國際影 響力,需要有深厚的傳統積淀和一批經典的保留劇目,更需要文化的氣度、精神的氣質和風格的底蘊作堅強后盾。劇院如此,一種演劇藝術流派的確立更是如此。在 創造話劇中國學派的道路上,戲劇人還有很多課題需要破解、還要在原創力和表演藝術上狠下苦功。(余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