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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之大》作者劉宜慶:
用近代大師考問當代“公知”
梅貽琦先生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大批大師涌現出來,充實著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各個學科,馮友蘭、陳寅恪、吳宓、朱自清……他們的名字至今彪炳于史冊。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全面發動侵華戰爭。為保存中華民族教育精華免遭毀滅,華北及沿海許多大城市的高等學校紛紛內遷。抗戰8年間,遷入云南的高校有10余所,其中最著名的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大師們薈萃云南,戰火紛仍,學術之火卻未曾熄滅,大師身上不僅燃燒著一派學術傳統,更流淌著中國幾千年的士人精神。青島作家劉宜慶的新作《大師之大》,是一部歷史大散文,主線就是回望這些大師們在歷史上的境界與命運。劉宜慶認為,在這些大師身上,士人精神與現代品格已經水乳交融,和當下的一批所謂“公知”形成對比。歷史照進現實,是他在《大師之大》中試圖回答的重要問題。
當下大學精神庸俗,更需要回望當年的大師
記者:梅貽琦先生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在這本《大師之大》中,您所表達的大師之大,大在何處?
劉宜慶:“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是清華終身校長梅貽琦的一句名言,仿照孟子所說的“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
我在《大師之大》中展現的大師,有兩個標準,一是不黨不官,二是人格獨立。西南聯大被譽為“大師培養大師的搖籃”,不論是在此執教的教授,還是從這里走出的學子,除了學術成就,就是達到了今人難以企及的精神的高度。
比如,西南聯大法商學院的院長陳序經拒絕加入國民黨,他表示,如果強迫他加入,寧可辭去法商學院一職。張奚若甚至登報聲明,自己不是國民黨員。1933年,《益世報》社論主撰羅隆基受國民政府交通部長曾養甫之邀,到南京見到曾養甫和何浩若、時照沄。曾對羅說,如果填寫志愿書加入國民黨,次日可見到蔣介石。曾暗示,如此可以調到南京,委以重任。羅婉言謝絕加入國民黨之邀,沒有同蔣介石見面,就回到天津。
不黨不官,可以保證人格的獨立。金岳霖28歲的時候說過的一段話,“與其做官,不如開剃頭店,與其在部里拍馬,不如在水果攤子上唱歌。”不依附于任何黨派,才能真正做到學術自由。不做政府的官員,才能做公共知識分子,承擔起批判的責任。聯大教授群體,多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們愛惜自己的羽毛,一生堅持不黨不官。
順便說一句,梅貽琦在1949年之后,去了海外。直到1962年他在臺灣病逝,歸骨田橫之島,再也沒有回到故土家園。梅貽琦病重,清華校友為他捐款治病。在病桌旁邊有一只他從不離身的手提包。他去世后打開一看,竟是清華基金的歷年賬目,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在場人無不為之動容。如果說梅貽琦的通才教育思想、教授治校的實踐,讓他成為大師,那這種境界就是大師之大。
記者:民國時期,本來是社會動蕩,國祚飄搖的一段時間。為什么在新舊交疊的時期,反而產生了這樣一批在各個學科各個領域都影響當代的大師呢?
劉宜慶:亂世出英雄,也出大師。我常常和民國文人的風度與魏晉風度聯系起來。魏晉是一個屬于名士的時代,“可謂彬彬之盛,大備于時,云蒸霞蔚,詩人輩出”。民國是一個屬于學者的時代,大師成群結隊而來。他們誕生于晚清,留學于歐美,活躍在當時的歷史舞臺。那時期的學者多為獨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們不同于魏晉的名士、傳統的文人,不依附于權勢,獨立行使批判的權力,公共知識分子的使命讓他們孑然前行,也令人追懷。
記者:能談談寫作這本書的初衷嗎?感覺這是一本史料匯集、觀點薈萃的歷史大散文,能談談寫作的過程嗎?
劉宜慶:為何要寫這樣一本書?這是一本向西南聯大學者群體致敬的書,基于當下大學精神的庸俗、文人風骨的萎縮、人文傳統的斷裂。至于寫作過程,查閱資料的披沙揀金,每寫一篇人物的冥思苦想,篇章布局的迂回曲折,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道也。寫一本書,好像一次精神的朝圣之旅,經歷千山萬水,最后風輕云淡。
南渡影響西南聯大學人治學方向
記者:中國古代有“士”文化,您新書的副標題是“西南聯大與士人精神”。您如何理解“士”文化?西南聯大又和士人精神有何種關聯?
劉宜慶:生于晚清,學于歐美,西南聯大教授學貫中西,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相互融合,是他們的精神印記。西南聯大教授身上具有中國傳統“士人”的精神,又具有現代公共知識分子的品格。
士的精神集中體現為:家國情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重視名節(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崇尚骨氣(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曲;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浩然之氣),不畏權勢(不為五斗米折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聞一多面對黑洞洞的槍口,拍案而起;朱自清不顧病衰之身,不吃美國救濟面粉。聞朱之死,其實就是中國傳統士人悲劇的一個翻版。朱自清在1947年7月寫的一篇文章《論氣節》中說:“氣是敢作敢為,節是有所不為——— 有所不為也就是不合作。忠而至于死,那是忠而又烈了。”誰笑書生不自量,他們有這種決絕和勇氣。
記者:書中,您提到了西南聯大的南渡與中國歷史上的幾次南渡。南渡在我們的文明史上曾經有過怎樣的意義?南渡對西南聯大的學者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劉宜慶:南渡成為了解戰時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關鍵詞,影響到一代學人的精神和心靈。馮友蘭、陳寅恪、吳宓、朱自清、浦薛鳳等人將南渡寫入詩。馮友蘭在南岳作詩:“洛陽文物一塵灰,汴水繁華又草萊。非只懷公傷往跡,親知南渡事堪哀。” 陳寅恪的《蒙自南湖作》云:“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身世之感,離別之愁,國破之恨皆溢于言表。
南渡影響了聯大學人的治學路徑和學術方向。湯用彤的藏書毀于長沙大火,直接導致轉向魏晉玄學的研究。西南聯大的研究生對魏晉這段歷史非常感興趣,將歷史與現實相互映照。據范寧回憶,西南聯大研究生宿舍里,同學們“聚在一起時大都談論魏晉詩文和文人的生活”(《昭琛二三事》)。南渡的感時傷世、魏晉的流風余韻,加上嵇阮的魏晉風度,很容易使得感慨遙深的學子們選擇“玄學與清談”。聯大學子有泡茶館“清談”的習慣。
當國難當頭,聯大學子投筆從戎,應征入伍,保家衛國。有的聯大學子戰死疆場,以身殉國;有的參加了中國遠征軍對緬印的作戰,聯大詩人穆旦九死一生翻越野人山。這本書中有一章,專門寫聯大學子從軍行。
寫作有人性溫度的歷史,讓過去照耀現實
記者:師之所存,道之所存也。對比當代思想界比較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當年西南聯大的這些大師們,差別何在?差距何在?
劉宜慶:現代公共知識分子應該是社會的良心和時代的代言人,所具有品格集體表現為:獨立精神,自由思想,言論自由,倡導民主,人格獨立。事實上,士人精神與現代品格已經水乳交融——— 家國情懷憂天下,不畏強權爭自由。西南聯大知識分子群體議政參政從政,出發點就是愛國,他們的底線就是獨立自由。與傳統的士大夫相比,法制人權這些西方文明的核心觀念,與新文化運動中的“德先生賽先生”,成為聯大教授的精神底色。
如今的公共知識分子,要看他是站在什么立場,是不是為社會和民生代言。差別很大,這種差別是怎樣形成的,歷史照進現實,也是我在《大師之大》中試圖回答的。
記者:讀當代歷史研究者的著述,常常覺得學生時代的歷史教育中對真實的歷史史實,有一些誤解和刻板印象。你的這本《大師之大》,并不是簡單的史料堆積,而是將大師的人生細節描摹盡致。您的這種寫法是為了重現歷史嗎?
劉宜慶:英國史學家湯因比說:“歷史是勝利者的宣傳。”勝利的一方往往成為歷史的書寫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歷史一方面是呈現,一方面是遮蔽。教科書中的歷史,往往遮蔽了一些東西,也過濾了某種真實。時間會揭開重重帷幕。我著眼于歷史中的細節,人性的細節。從載浮載沉的人的命運,展現波譎云詭的歷史風貌。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所寫的就是歷史的全部,或者客觀的歷史。我的《大師之大》,融入了我對歷史的認知、對現實的思考。像書中張伯苓、羅隆基、錢端升、曾昭掄、穆旦等人的傳記,我注重展現,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他們的選擇,他們最后的歸宿。對其遭遇和命運,讀者或潸然淚下,或唏噓感嘆,或掩卷思考。一句話,我寫的是帶有正常人性溫度的歷史。
記者:讀史明智。您認為歷史對現實的關照何在?尤其是這段大師的歷史,在其中人們應該如何以史為鑒,讓大師的光芒輻射今天?
劉宜慶:這本書中的描寫,有時會讓人感到一種輪回。“歷史是一面鏡子,也是一本深刻的教科書。”歷史是某種活著的現實,現實又有歷史的影子。死亡的歷史會復活,過去的事情會重演。大師留下的精神資源,歷史劇烈變動留下的經驗教訓,是我們的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