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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康俞先生天資聰慧,工書善畫,精微超妙,造詣甚高,王世襄評其“不下黃賓虹”。因其英年早逝,未盡其才,加上著作長期藏之名山,故少為人知。新近出版的《安徽歷史名人詞典》未見著錄不說,《安慶市志》《懷寧縣志》也未提只字,實為遺憾。
梳理《據幾曾看》作者葛康俞的家庭背景,我們看到文化古城安慶的三大家族——陳(陳獨秀)氏、鄧(鄧以蟄)氏、葛氏,是這樣緊密而又復雜地交織在一起。
最近讀到三聯書店出版的一本書《據幾曾看》,頗為吃驚。初始詫異怎么會起這樣一個怪書名,繼之詫異該書何以得到眾多文化大家由衷推崇,進而詫異作者葛康俞是安徽同鄉自己竟然毫不知曉,此外還詫異作者品賞書畫火眼金睛且見解獨到。
一、流傳和出版
作為一部品評中國古代書畫名跡的著作,《據幾曾看》書名乍看不好理解,其實就是“在案幾上曾經看過”之意,與許多“書畫過眼錄”著作頗為類似。該書稿小楷工寫,完成于上世紀四十年代,多年以手稿形式在親朋好友及部分文人小圈子里流傳,直到60年后的新世紀之初(2003年8月),才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正式出版。
書稿雖長期沒有公開出版,但在小圈子里卻好評迭出。請看書后面的兩段題跋:
曩從鄧叔存先生齋頭得觀康俞先生畫,精微超妙,心折久之。今復獲讀(《據幾曾看》)所記書畫,其中名跡嘗多寓目者,一經品題,不啻重對故人。至于文采之美,楷法之精,尤令人不忍釋手。借置案頭,倏經數月,敬識其后,以記勝緣。
時庚寅(1950年)六月 啟功
大作以清妙之筆,狀難狀之畫境如在眼前、如入夢想。古人稱畫為無聲詩,此則片片有聲有韻之畫矣。而同時演繹畫理、探索源流,如示諸掌。拜讀之后,愛不忍釋,令人抄錄副本,俾獲據幾常看也。
宗白華 時一九五〇年 紅葉滿山
這里兩位品題者啟功、宗白華,皆為學術文化界泰斗級人物。啟功先生不僅書法高妙,而且具有深厚的國學修養,對古典詩詞創作和研究、對古代書畫鑒定和欣賞,堪稱一代國手。他借觀書稿數月后說,“文采之美,楷法之精,尤令人不忍釋手”,足見此稿分量。宗白華先生是中國現代美學的開拓者之一,對中國古代美學思想和繪畫理論研究有很深的感悟和獨到的體察。他稱贊書稿“演繹畫理、探索源流,如示諸掌”,以至拜讀之后,讓人抄錄副本,以便“據幾常看”。
古玩鑒賞大家王世襄對該書稿也贊不絕口。他于2001年86歲高齡時,工楷撰寫《〈據幾曾看〉讀后記》,除敘述與葛康俞多年的友情、對其學識和繪畫推崇備至外,特別談到書稿的兩大特點。一、書稿著錄所見法書名畫,卻與一般著錄之作斤斤于質地、尺寸、印章、題識等大異其趣,而是注重鑒賞品題,“以軼凡之文采,揭示微妙之領悟,道人所不能道”。二、書稿從頭至尾以小楷工寫,既嚴謹秀雅,又寬綽疏朗,可謂“手書絕妙,得與古人名跡互映交輝”。
書稿沉淪數十載得以出版,緣于王世襄、范用、鄭超麟諸位先生鼎力推薦。王世襄作為文物界和收藏界大佬,影響遍及海內外,無須贅言。范用是著名出版家,抗戰時期曾任讀書出版社桂林和重慶分社經理,后任三聯書店出版部主任,新中國成立后歷任中宣部出版委員會科長,國家出版總署出版局副主任,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副社長,三聯書店總經理等。鄭超麟是中共元老之一,除在黨內具有相當地位外,他還是詩人、作家、翻譯家,對歷史學、語言學等也有深入研究。正是這些重量級人物推薦,《據幾曾看》得以影印,廣布傳世。
影印出版的最大好處,就是能夠充分展現原稿風貌。可能為作者手稿內容之精和書法之美所打動,三聯書店采取原稿影印形式,分上中下三卷,以宣紙精印精裝,外加函套出版。該書卷一為《據幾曾看》原文;卷二除原文外,還收有附錄《中國繪畫回顧與前瞻》,這是作者抗戰后期在《時事新報》副刊《學燈》上連載的長文,由范用先生“輾轉收集得來”后,請吳孟明先生校勘并用工整小楷抄出;卷三為書稿品評的部分書畫名作的參考圖片,均由臺北“故宮博物院”從原作翻拍而來。值得一提的是,該書2003年8月第一版精印本雖價格不菲(280元),卻早已售缺;2009年12月又推出第二版簡裝本,價格僅49.8元,相信會引起更多讀者興趣。
二、作者和背景
《據幾曾看》的作者葛康俞先生,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人。他于宣統三年(1911年)出生于懷寧縣北鄉白麟坂(今懷寧縣五橫鄉白麟村),早年畢業于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與李可染、艾青等同窗。抗戰期間,避難四川江津,在一所中學里任美術教員。抗戰勝利后,由蜀返皖,任安徽大學文藝系教授。1950年轉南京大學任藝術系教授,與傅抱石先生相知甚深。葛康俞先生天資聰慧,工書善畫,精微超妙,造詣甚高,王世襄評其“不下黃賓虹”。惜天不予壽,至南京后他肺病加劇,于1952年冬逝世,享年僅41歲。因其英年早逝,未盡其才,加上著作長期藏之名山,故少為人知。新近出版的《安徽歷史名人詞典》未見著錄不說,《安慶市志》《懷寧縣志》也未提只字,實為遺憾。
翻開《據幾曾看》,葛康俞在自序里開篇寫道:“予自北平舅氏歸,乃知書畫有益,可以樂吾生矣。日課讀畢,向晡更習字畫,或研著錄。公私有書畫,必就展看,每不能忘。”這就是說,葛康俞走上藝術道路,是受其在北平的舅舅的影響。那么,他在北平的舅舅是誰呢?即大名鼎鼎的陳獨秀。
據《陳氏家譜》,陳獨秀父親陳衍中生有四個子女,陳獨秀最小,除大哥陳慶元外,還有兩個姐姐。大姐嫁給富商吳向榮,二姐嫁給鄉紳孟超。而孟超之女則嫁給了葛康俞。由于葛康俞娶了陳獨秀二姐的女兒,陳獨秀自然就是葛康俞的表舅,共產黨早期領導人陳延年、陳喬年則與葛康俞是表兄弟關系。
陳獨秀生于光緒五年(1879年),比葛康俞大32歲。兩人雖然輩分不同,年齡相差較大,因有這層表舅和外甥的親戚關系,加上有共同的情趣愛好,即喜歡欣賞書畫,因而彼此走動頻繁,感情頗好。曾見安慶一位藏友手里一幅陳獨秀書法條幅,內容如下:
此李君大釗兄早年偶爾游戲所書,當時予喜其秀麗娟潔,攜歸以壯行笥,蓋民國紀元前于神戶事也。忽忽垂十余年,事隔日久,已淡忘之矣。今康俞仁弟于書帙中撿得,愛好之情見乎詞色,與予曩昔有相類者。以其同好,乃舉贈之。翌日復出紙,索書因識顛末于次。
時民國十五年秋九月 獨秀 記于滬濱之越東草堂西樓
顯然,這是關于另一幅書法作品來龍去脈的“說明文字”。那幅作品是“李君大釗兄早年偶爾游戲所書”,陳獨秀當時看了喜歡,便討要過來,從日本帶回國內。十多年過去,此事已淡忘。誰知“康俞仁弟于書帙中撿得”,且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就像自己當年一樣,于是陳獨秀便慷慨贈之。可這位“康俞仁弟”(即葛康俞)并不滿足,第二天又拿來一張宣紙,硬要舅舅把這事的前因后果寫出,以記由來。按這幅作品的落款時間,葛康俞當時僅15周歲。他小小年紀從偏僻鄉村來到上海舅舅家,就對書法作品有自己的判斷,并得到陳獨秀的愛憐和賞識,一方面表明他對書法頗有慧根和見識,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和舅舅陳獨秀之間的親密關系。
原安慶市博物館館長胡寄樵曾談論陳獨秀這一書法條幅說:“保存完好,系宣紙質地,未經裝裱,紙白如新,高110厘米,寬18厘米,分四行,凡125字,首行32字,次行35字,再次行32字,末行26字,均隸體書寫。”胡寄樵是書法大家林散之的弟子之一,安慶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他以書家的眼光評價該條幅“其字拙樸蒼勁,甚得漢碑遺意”。
據葛康俞弟弟葛康素《談陳仲甫先生書法》記述,1939年秋,陳獨秀居四川江津鶴山坪期間,葛氏兄弟因避戰亂也在四川江津,兩家常有往來。陳獨秀知其弟兄倆“終日習書,殆廢寢食”,曾親書“論書三則”指導:
一、作隸宜勤學古,始能免俗。
二、疏處可容走馬,密處不使通風;作書作畫,俱宜疏密相間。
三、初學書者,須使粗筆有骨而不臃腫,細筆有肉而不輕捝,然后筆筆有字而小成矣。筆劃拖長宜嚴戒,猶之長槍大戟,非大力者不能使用也。
這段話表現了陳獨秀對書法的深刻理解和獨到體察,更傳達了他對葛康俞及其弟弟的關愛之情。陳獨秀在江津的最后幾年,葛氏兄弟曾多次拜望舅舅,一次談得興起,陳獨秀還展紙揮毫,書寫一幅自己詩作贈葛康俞:“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相逢須發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改。”不久,1942年5月27日晚9時許,陳獨秀病逝于江津鶴山坪,6月1日安葬,墓地在江津縣城西門外鼎山之麓。碑文“獨秀陳先生之墓”7個大字,亦隸亦篆,古味盎然,就出自葛康俞之手,并由他親自鏨刻于墓碑之上。
值得一說的是,葛康俞不僅與大名鼎鼎的陳獨秀有親戚關系,還是安慶另一著名人物鄧石如的六世外孫。葛康俞的祖父葛振元有兩個兒子葛溫仲和葛循叔,兄弟倆分別娶鄧繩侯長女和小女為妻。鄧繩侯何許人?清代大書法家鄧石如之嫡孫也!民國初年,陳獨秀任安徽都督府秘書長時,鄧繩侯任教育司長。他除有兩個女兒外,還有鄧仲純、鄧以蟄、鄧季宣三個兒子。其長女嫁給葛溫仲,而葛溫仲正是葛康俞的父親。這就是說,葛康俞與鄧氏三兄弟是非常親近的郎舅關系,而鄧以蟄(北京大學教授、著名美學家)之子、兩彈元勛鄧稼先,則是葛康俞的表兄弟。
梳理《據幾曾看》作者葛康俞的家庭背景,我們看到文化古城安慶的三大家族——陳氏、鄧氏、葛氏,是這樣緊密而又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出身于這樣的大家庭,葛康俞可謂家學淵源有自!
三、內容和價值
葛康俞在該書自序中寫道:“抗戰軍興,予避地入蜀。寒鄉之人,無復可睹文教也。因念昔日據幾欣對之樂,寤寐交心,恨不奮飛。顧北定未可期,而歲月多邁,甚至影響泯沒,但于悒也。況難中無以給晨夕,且間日筆數百字,略記平生清賞。遑言著錄,用識過眼因緣,以慰它時惜念耳。”
由此可知,葛康俞撰《據幾曾看》,主要是“因念昔日據幾欣對之樂”,“略記平生清賞”。該書著錄和品評中國古代書畫一百九十九件,上起西漢,下逮晚清,多為傳世經典名作。葛康俞幼承庭訓,對書畫欣賞尤為愛好。《據幾曾看》中有《鄧完白公隸書聯》一篇,記敘他童年在父親指導下觀賞外公鄧石如書法對聯的情景:
紙本,文曰“尋孔顏樂處,為羲皇上人”。聯向為余家藏,今不知流轉何處矣。念余齔齡,已知愛賞。先府君以病居鄉,蕭齋小園,朝日照幾案,輕易不次張此聯于壁間。坐其膝下觀之,指教聯中文字,講說先朝,因知余有是奇外公也。余小人虔敬而已。入夜家人傳燈來,吾父卻之,誠恐煙煤渝紙色也。明日早學回,觀之,吾父收卷書櫥中矣。
葛康俞自幼受此熏陶,加上本人精于繪事,擅長法書,于書畫創作多切身體會(從本文所附插圖足可見出),更具深厚文史知識和藝術修養,故其著錄和品評皆切實且頗具卓見。不論是梳理源流、辨析真偽,還是探討技法、闡發畫理,都言之鑿鑿,持之有故,常發人所未發,多有開人眼界之說。因此,盡管從體例看,該書內容或長或短,近似名跡題跋,屬著錄類撰述,但其意義和價值,實遠勝一般同類著作。簡略說來,以下幾點尤顯該著特色。
其一,著錄品題,多有妙語,狀古人名跡如在目前,讀來悅心明智。該書談及每一名作,必尋其來龍去脈,記其丘壑布置,敘其用筆用墨之法,探作者匠心及得失,闡幽發微,多給人以啟迪。如談夏圭的《長江萬里圖卷》,葛康俞寫道:“約為元人摹本。隨卷隨展,長至數丈。高江急峽,水陸盤錯,其間屋宇人物,安置奇險。筆墨之神,固沉著痛快。觀其天被山欺,水求石縱,側目顛危。亦猶隱居放言,可當處士橫議。吾舅氏鄧以蟄以藝史稱之,擬于詩史,豈不然哉。”寥寥數語,不僅生動呈現畫面壯闊險峻景象,還點出該作約為元人摹本,因描摹真實,具有“藝史”功能。再如談宋代王詵名作《夢瀛山圖卷》:“絹本,小橫卷,《宣和畫譜》著錄。此卷山頭宗李成,落墨法唐人。空鉤以青綠填染,復用重色細皴,后來趙伯駒、伯骕、錢選皆師此法。圖中屋舍窗牖墻垣,以輕粉飛上,清新之最,況復深雅……”此段要言不煩,句句擊中要害,既追源溯流,交待畫法繼承關系,又條陳用筆用墨用色之法,非深入畫史并對繪事有切實體悟者絕難做到。
其二,或由點及面,或由面及點,縱橫捭闔,說理透徹。作者品題書畫,多半并非就事論事,就具體作品談具體作品,而是善于在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中解說畫理、畫史和作品特色,彰顯了深厚的畫論修養。如《惲壽平山水題識合冊》一篇,從“工夫”與“天然”的關系說起,指出:“工夫、天然兩者,書畫家所欲致者此也。以畫之第一義氣韻生動言之,氣韻出于天然,生動極在工夫。故曰氣韻必自生知,非學而可幾及。是工夫非存其天然不為功,天然汨沒于工夫之轉俗也。”他以吳道子為例解釋道:“道元之畫,南宋以后無復為士人所關心,而流為匠作矣。士人之絕棄工夫,正以窮極工夫,殆無所損益于畫事之極致也。……所以汨沒于習俗者,自內之不充而放于藝,徒功力之唯馳騁焉而。故眾工之事,其于功力日積精湛,非不生動而氣韻索然。”對“工夫”與“天然”的關系作了這番辨析后,作者話鋒一轉:“惲南田之畫妙于天然,此冊紙本小頁,遍仿宋元諸家而非用功之物,未可衡量功力置石谷之下也。南田自謂山水恥為天下第二手,乃專花卉,后人惑之,故為說。”這里既探討了功力與天然的辯證關系,又解答了惲南田繪畫偏向天然,以及后期何以專攻花卉的緣由,可謂語語中的,鑒賞精到。
其三,知識廣博,左右逢源,考索嚴謹,多有新見。董源《龍宿郊民圖》乃畫史名作,董其昌題跋認定該畫繪宋藝祖下江南,臣民郊里以迎,表現以勞王師之意,所以叫此畫名。葛康俞覺得“證之畫中景物,無不抵觸也”。他以明代詹景鳳《東圖玄覽編》將該畫著錄為“龍繡交鳴圖”為線索,從明人陳繼儒《太平清話》言“錢塘為宋行都,男女尚嫵媚,號籠袖驕民”,悟出“龍宿郊民”系“籠袖驕民”傳聲之偽,所繪乃一時之游樂,故此畫原名應為“籠袖驕民圖”。如此評鑒,旁征博引,持之有故,釋疑解惑,令人信服。再如《成回鼓琴圖》一篇,描述該畫“小筆含蓄,松筠琴鶴,五彩絢縵,怡悅性情之作也。氣味芝蘭,同于子久,無功力操持,但美在天真”。畫上有楷書題詩云:“海天空闊九臯深,飛下松陰聽鼓琴。明月飄然又何處,白云與爾共無心。”葛康俞指出:“曼殊和尚亦有松下鼓琴圖,即以此詩題畫端。后人誤為和尚之作,入蘇曼殊集中,不知實成回詩也。余今為之訂正。”如此品題,直指學界弊誤,醒人耳目,足顯珍貴。類似辨正糾謬之論,《據幾曾看》中時有所見,其學術價值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