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之學即是國學：我的“國學觀”

　　近些年，社會上興起了“國學熱”。但是，學界對于“國學”這個概念的界定，見仁見智。這里談談我個人對“國學”內(nèi)涵的理解。

　　●“國學”即“中國人之學”，這是時代賦予“國學”的新涵義

　　“國學”這個詞原本是在日本江戶時代產(chǎn)生的一個日語詞，是日本學界在“漢學”、“洋學”之外，對本國學術(shù)的身份確認。“國學”一詞輸入中國后，也與“西學”、“洋學”(外國學)相對而言。晚清“國學”意識的自覺，與“洋學”意識的產(chǎn)生不可分割。而“國學”與“洋學”的分野，最初主要是從研究對象、研究領(lǐng)域上做出的劃分，在積貧積弱的時代，更是民族防衛(wèi)意識和文化自尊的一種體現(xiàn)。

　　但是，在學術(shù)日益國際化的今天，“國學”與“洋學”的絕對分野已經(jīng)不存在了。從研究領(lǐng)域、研究對象上看，“文化間性”的發(fā)現(xiàn)，比較研究方法的大量應用，以及比較文化學、比較史學、比較文學、比較美學、比較政治學、比較經(jīng)濟學、比較法學等一系列“比較學”學科的誕生，使得國別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交流研究、對比研究，成為當代學術(shù)發(fā)展的大趨勢。在這種情況下，純粹的、孤立的國學研究，也暴露出了不可能性和局限性。一個學者要深入細致地研究國學，卻不把“洋學”作參照，不注意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和比較研究，是不可能做好的。

　　當今天我們重新審視“國學”內(nèi)涵的時候，不僅要正視研究領(lǐng)域、研究對象相互疊合、相互關(guān)聯(lián)、相互比較的大趨勢，更要從研究者的主體性上加以思考。要看到，所謂“國學”與“西學”(西方學)、“東方學”，只是研究對象與研究領(lǐng)域上的權(quán)宜的劃分，而不是研究者文化立場與文化身份的標注。從研究者的文化主體性說，凡是中國人做的學問，不論是研究中國還是研究外國問題的，都應屬于“中國之學”，即“國學”；凡是中國人所做的學問，包括對外國問題的研究，只要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文化立場與思想智慧的，都應該稱之為“國學”。“國學”不僅指是研究中國的學問，也包括我們研究外國問題的“洋學”。簡言之，凡是“中國人之學”就應該稱為“國學”。這是時代所賦予“國學”的新的涵義。

　　●“國人之學即是國學”這一判斷，符合晚清以來中國學術(shù)史的實際情況

　　近年來，或許人們自覺不自覺對“國學”這個詞有了這樣新的理解，一些原本以研究外國問題為主業(yè)的學者，更多地被人稱為“國學家”。例如，近幾年來媒體對季羨林先生報道較多，大多以“國學家”稱之。但實際上，季先生很少研究純粹的中國問題，而是在中印及中外文化交流中來研究中國問題的，主要屬于“印度學”及“東方學”的范疇，而不屬于通常所謂的“國學”范疇。對他以“國學家”相稱，不太符合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國學”及“國學家”的內(nèi)涵界定，這也引起了一些學者的疑惑。或許媒體對季羨林先生使用“國學家”這一稱謂，更多地是為了讓普通受眾理解其價值。因為，所謂“東方學家”、“西學家”之類，畢竟聽上去太專業(yè)化了。然而，若根據(jù)“國人之學即是國學”這樣的判斷，把季羨林先生這樣的“東方學家”稱為“國學家”，倒是“歪打正著”了。

　　不僅是對季羨林先生，“國人之學即是國學”這一判斷，也符合晚清以來中國學術(shù)史的實際情況。從近百年來的中國學術(shù)史來看，那些體現(xiàn)時代精神的優(yōu)秀學者，幾乎沒有不關(guān)注“洋學”的。不管他懂不懂外語，懂多少外語，都不減他們對外國問題的探索與研究的熱情。近代的王國維、章太炎、梁啟超、魯迅、周作人、胡適，現(xiàn)當代的錢鐘書、季羨林、梁漱溟、朱光潛等，他們其實都不僅僅是研究中國之“國故”、“國粹”的所謂“國學家”，而且也是研究“洋學”的“外國學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研究外國問題，并不是鸚鵡學舌，拾洋人之牙慧，而是用中國人自己的思想去燭照外國，理解外國、表述外國、闡釋外國，并由此返觀本國。這樣的“外國學家”歸根到底是屬于中國的，是屬于中國學術(shù)史的。這樣的外國問題研究，也應該屬于“國學”的范疇。

　　有的人可能認為，中國人研究“洋學”，一般而言其水平難以與對象國的研究相比，因為人家具有天時地利，而我們則沒有；我們恐怕只能模仿人家、借鑒人家，難有自主和自創(chuàng)。我認為，這種看法只反映了問題的一個方面。研究外國問題當然比研究本國問題有更多、更大的困難，不僅收集資料存在很多不便和麻煩，而且還有地理、語言、文化上的種種阻隔。但是，也恰恰因為有這樣的阻隔，外國問題研究者才可能有更多的跨文化優(yōu)勢。例如，因為跨了兩種語言，你必須強化語言能力；你通曉了外語，就有了理解外國的能力與便利，你可以做翻譯，甚至你應該成為翻譯家，或者起碼應具有翻譯家那樣的閱讀理解的素質(zhì)；因為跨了兩種文化，你就有了與外國文化對話的必要和可能，就有了跨文化解讀、跨文化闡釋的廣闊空間。

　　●“國人之學即是國學”這一判斷，是建立在“國尊”、“國格”的基礎(chǔ)上的

　　“國學”的靈魂是國民文化的尊嚴亦即“國尊”，是充分的自主與自信。盡管直到今天中國總體上還比西方發(fā)達國家落后，但是并非何事都比西方落后，西方也未必何事都比中國先進。幾千年來，中國一直高度重視人文學術(shù)，即便在最貧弱的時代我們也有一批學術(shù)大家出現(xiàn)；近百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30多年來，更是吸收西方精華，將人文學術(shù)發(fā)揚光大，有些人文學科已經(jīng)走在世界前例。中國幾千年來一直是世界少有的人文學術(shù)大國，今天更是如此。這樣的事實或許西方人暫時還不愿正視和承認，但中國人自己不必妄自菲薄。

　　作為自信的中國學者，要對外國學者不茍同、但存異。只有這樣，我們的思想與學術(shù)才能獨立，才能在世界思想和學術(shù)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占有自己的地位，我們的學問乃至思想的“國尊”、“國格”才能真正形成。而我們的學術(shù)要真正具有國學的品格，要真正體現(xiàn)“國尊”與“國格”，就不能以外國學者的觀點為圭臬，不能以獲得某些外國人一時的認同、夸贊而沾沾自喜，不能為拿到外國機構(gòu)頒發(fā)的什么獎項而忘乎所以，不能以“國際化”、“國際交流”或“與國際接軌”等交際性的理由，對外國人隨聲附和，更不能按照外國人的尺寸和標準，定做易被他們所“承認”的學術(shù)。總之，我提出的“國人之學即是國學”這一判斷，是建立在“國尊”、“國格”的基礎(chǔ)上的，也是建立在對“國學”的充分自信的基礎(chǔ)上的。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