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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養文學的創作人才,即使不是專業作家,也應該是大學文學院的任務之一,就如同培養文學研究與教學人才一樣的正常。我們也許不能提供作家的生活經驗和感受,但應當提供文學的素養和操作技能。否則,培養作家的任務全部扔給了社會,還要高校的中文系做什么呢?!
艾 芳:本來,文學教育應該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和人文素養。但是,中國目前的文學教育沒有完全起到這種作用。您如何看待當前中國大學文學教育?
張鴻聲:當代中國大學文學教育的確出了問題。概括地說,文學教育日益失去了它應當有的最大功能,即審美教育;也日益失去了它應當具有的對人們精神生活的影響,而變得日益體制化、學科化。我們培養出了人數前所未有之多的文學博士、碩士和本科生,可是,他們離真正的文學反而越來越遠。同時,高校里非中文專業的文學青年,也變得越來越少,不斷在逃離。也就是說,文學不僅失去了它的堅定分子,也失去了眾多的愛好者。
艾 芳:中國大學文學教育是如何變質的?
張鴻聲:以工作性質的劃分,我們可以把以文學為業的人群分為三種。第一種是作家,第二種是不從事文學創作和教學的純粹研究者。他們的創作或研究出了什么問題,需要另外的話題去討論,我們姑且不論。第三種就是從事教育的高校或中學文學教師,他們所做的工作就是文學教育。在高校的中文系,越來越多的教學工作不是針對學生的文學教育,而是各種學科、學位點、基地、中心等體制性建設。體制化建設的具體體現是“項目”,包括教學項目,教師的主要工作就是圍繞“項目”所進行的所謂“文學研究”。當然,文學研究本身并沒有錯,甚至,高度體制化的學科建設也是現代大學需要的。但問題在于,多數文學教師并沒有將體制性的文學研究與教學,特別是本科學生的教學分開,而是不假思索的將體制化文學工作的成果,輕松地直接轉化為課堂教學內容,使美麗曼妙的文學成了枯燥、機械的文學學科要點概覽。我們經常看到,許多教師將這種學科化的研究成果直接搬上了本科生的選修課,這其實就是將碩士生、博士生階段應當接受的東西下放到了本科階段。而衡量學生文學水平的標尺,就是在考試中,考察學生從體制化、學科化中總結出的要點是否記得牢固,或者說是否符合所謂的標準答案。至于中學的文學教育,就更不用說了。其長期使用莫名其妙、千奇百怪的一些標準答案來衡量學生的文學水平,早已是眾矢之的。換言之,在大學,衡量學生的文學水平要服從于學科建設;在中學,則服從于考試。
艾 芳:中國大學文學教育分幾種類型?各自存在哪些問題?大學文學教育還要不要培育作家?
張鴻聲:我們先說大學的文學專業的教育。其實,即使是大學的文學教育,也是要分出若干層級的。一般來說,大學中文專業的文學教育,分為三個層次。一般認為的最高等級,即博士階段,確實需要以學科建設為主。這個階段,需要文學專業的博士生具有學科建設的思維,并從學科、學術史出發進行科研;中間的層次,即文學的碩士階段,需要從文學史角度認識文學。而普通的中文專業本科生,他們需要的文學教育應當是以審美為主的。至少來說,學生們應當知道什么作品是好的,而什么作品不好;好的作品應當具有什么審美的形態,怎樣創作出具有審美形式的習作。遺憾的是,我們的高校的文學教育,已經很難培養出作家、詩人。他們成績的好壞,全靠以學科知識點為衡量的考試成績來體現。原本具有文學情感,甚至具有文學創作天賦的學生,反而失去了對于文學的興趣。
也許有人認為,大學的文學教育并不以培養作家為主要功能。或者還有一種說法,即作家不是靠文學教育進入創作的。此話不假,但并不全面。文學教育并不以培養作家為主業,它需要培養各式的文學人才:進入研究生深造的,將來做文學教師或研究者的,或者從事與文字有關的一般職業。但,培養文學的創作人才,即使不是專業作家,也應該是任務之一,就如同培養文學研究與教學人才一樣的正常。我們也許不能提供作家的生活經驗和感受,但應當提供文學的素養和操作技能。否則,培養作家的任務全部扔給了社會,還要高校的中文系做什么呢?!從歷史上看,正規教育機構培養作家(雖然不一定以創作為生),是個不爭的事實。反觀中國現代文學時期,多數作家出自于大學的文學院,校園文學是文學創作的最大陣地。比如“五四”時期,新文學陣營的創作隊伍多數出自于北京大學文科的師生群體。在20世紀20年代的清華,有聞一多、梁實秋、顧毓秀、朱湘與“清華四子”、李健吾、羅皚嵐、曹葆華、辛笛等學子作家。在30年代北平的清華、燕大、北大等高校,京派或“前線詩人”的吳組緗、卞之琳、李廣田、林庚、何其芳等,多數也是在大學時期開始創作的。在上海,復旦、圣約翰大學、光華大學與左翼的中華藝術大學等,也都是培養作家的重鎮。至于20世紀40年代的西南聯大,更是文學創作的輝煌之地。在臺灣,這一傳統依然在延續,臺大之于臺灣的文學創作,就是突出的例子。只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以后,這一傳統才開始衰落。自20世紀80年代,這一傳統得到短暫恢復。然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在日益實用性的社會原則建立與高校文學教育自身的問題出現之后,這一傳統才又一次喪失。這本來是一種不正常的情形,不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常態。
文學教育的問題還有第二種情況,即非中文專業學生的文學教育。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恐怕要超過中文專業。在目前中國的高校,非中文專業的文學教育大體又有兩類。一類是針對大多數學生的“大學語文”課程;一類是針對新聞傳播類、藝術類、外語類學生的文學類課程。前者經常被稱作“通識”教育,一般以某一個“大學語文”的教材為主,采用范文閱讀、賞析式的教學方法;一類是基本按照中文專業的課程安排,以“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外國文學”等課程,組成系統性的中文課程形態。第一種教學的問題是過于局限。篇章式的閱讀與賞析是必要的,但影響力太弱。由于學生不涉及文學生活基本形態和作家人格形態的認知,其對于學生的精神影響是有限的。對于課文“主題思想”、“藝術技巧”等的死記硬背就更成問題。而第二種情形缺陷就更多。迄今為止,我所見到的非中文專業的文學系統課程,并沒有產生一個獨特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而是多數套用中文專業的教學模式。不僅仍舊照搬中文專業的教材,而且教學方法也以中文專業的套路為主。本來,這些中文專業的教學方法已經千瘡百孔,其自身的問題多多,現在又用來移植到非中文專業,問題就更加突出。比如,中文專業的教學過于強調文學史或學科特征,將豐富多彩的文學生活變成了刻板枯燥的知識要點以供背誦應試,那么,其對于非中文專業的學生,在缺乏文學常識的情況下,學生們更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云了!說得嚴重一些,如果這些學生沒有上過文學課程,那份中學時代對于文學的興趣可能還不至于被摧毀。
艾 芳:看來,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多數作家出自于大學的文學院,校園文學是文學創作的最大陣地,但是這種傳統正消失殆盡。當前,中國大學文學教育這些問題怎么解決呢?
張鴻聲:這恐怕是作為文學教育者必須思考的事情。我以為,文學教育必須恢復其最主要的功能,即“審美性”教育。首先,在中文專業的教學中,區分本科、碩士和博士三個階段教學的不同。讓文學教育的學科功能,放在碩士、博士階段。在本科階段,這種“審美性”教育,包含三個方面:一是突出文學的審美特性,包括辭章、韻律、詩意、情感等等;二是從作家的人性狀態介入文學史,將文學史作為生活形態,甚至是一部文學的“生活史”,充分領略其中作為生活狀態的人性、人情、趣味、操守和修養,從而以其滋養己身;三是以文學介入自己的日常生活,甚至形成審美的生活氛圍。不僅展開社團、創作、演出等活動,乃至日常書信、辯論、言談,也都可以作為輔助性方法納入其中。
我從事文學研究多年,我所供職的單位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一直試圖對于文學教育進行改革。中國傳媒大學的文學教育,既有一般綜合性大學文學教育的功能,也有著鮮明的個性。一方面,我們有著完整的本科、碩士、博士教育層次;另一方面,中國傳媒大學又有著較多的新聞傳播類、藝術類學生,開設有較系統的中文課程。兩者都不可偏廢。因為職責所在,我必須對本單位的文學教育有較多的思考。現在,學院正著手對于中文專業的“文學史”類課程進行革新,加大審美性教育。本科學生們不僅有課堂上的學習,也有相對于其他學校要多的社團、演出、辯論等活動;另一方面,針對非中文專業的學生,我們正計劃編寫不同于中文專業的文學教材。這種教材淡化了文學史要點式的教學,而是以作品聯動文學史,突出文學史應有的生活特征,比如趣味、修養等等。當然,這種改革還是初步的。怎么完善文學教育,我期待著與同行們一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