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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匆忙的時代,許多東西未及成熟就已是明天黃花了。”趙健雄這么說的時候,他的文字和他的攝影都未停止。這位第二屆西湖讀書節中經網絡評選產生的“杭州市十大網絡寫手”,其實是在傳統石雕、醫學、美術等諸多領域都有所專長的文化學者,近年來又開始擺弄起相機,并推出《想:浮現心中之相》攝影集。他把那些稍縱即逝的平常事物,轉化為不朽。
“以浮現心中之相,寫出我混沌的思慮與疑惑,照亮自己,或許也能給眼前的世界帶來一點光?”趙健雄的懷疑,或可理解為一種設問。正如學者徐衛衛所說,能給眼前的世界帶來一點光的人,不一定偉岸,但一定高尚;其影像不一定完美,但一定值得流傳。而執著地要給這個世界以光亮的人,定是那執著的“自我實現者”——即便忐忑,內心也是一派澄明;即便疲憊,前行的腳步也始終鏗鏘。
讀書報:您從什么時候接觸網絡?好像網絡對您的寫作也有很大的幫助。比如在《中國美院外傳》中您就坦誠自己借助網絡完成了很多工作。
趙健雄:我近些年來的職業是做報紙,在報社還沒有電腦時就已經上網了。網絡對寫作的幫助首先在技術層面上,可以比較方便地找到一些資料與發送稿件,更大幫助在于這種我稱為“上帝給中國人民最好的禮物”的發明,已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社會組織的方式,使個人有了介入各種事物的可能,并影響歷史進程,而這正是民主的本義。
因為一種科技創造而影響發展軌跡的現象,人類歷史上有過多次,網絡的發明顯然有相當重要的作用,某種程度上也改變了我工作的方式。
讀書報:在博客上也屢見您不斷更新。您對博客微博等這些網絡傳播有何評價?網絡對您有怎樣的影響?
趙健雄:對我而言,寫博客是想留下一部個人思想史,如果能成為某個特殊角度的社會記錄,當然更有意義。至于其他的影響與作用并不很重視,我絕非所謂意見領袖,最多也只想當一個巴爾扎克所言的“社會書記員”,這大概是因為出身文藝青年的緣故吧。
讀書報:2012年底,您在題為《權力主宰藝術,悲乎也哉》的博文中坦言:“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蹦敲茨鷮Ξ斚轮袊、當下中國藝術的前景有何看法?
趙健雄:中國社會正處于千年未有之變局,的確很像狄更斯所處那個時代的英國,一方面是前所未有的快速發展,另一方面諸多矛盾交集。向何處去乃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有人說改革已失去共識,但必須改革卻是除了少數利益集團之外的共識。事實上改革一直在進行,變化一直在發生。前景如何不好推斷,然而我相信佛家所說的因果報應,用物理學的講法是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如果政治家明白此理,就一定會行善而非作惡。
至于藝術,那是皮上之毛。只要社會安定、思想自由,就會健康發展而不是陷于惡俗。
讀書報:《想:浮現心中之相》是一部只有少許文字的攝影集。之前您出版多部作品,包括《中國傳統石雕》《金匱問道》《當代流行語》《濁世清心:晉書隨筆》《吃相》《姑妄言之》《中國美院外傳》等,涉獵之廣,視野之開闊,都令人敬佩。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您當年曾主持《北中國詩卷》,在國內很有影響,那個時候,中國詩歌是怎樣的狀況,有哪些知名的詩人經《北中國詩卷》被廣大讀者熟知?
趙健雄:上世紀80年代,那真是一段精神創造如花燦爛的歲月,物質生活仍然貧乏,人們內心卻充滿勃發的熱情,而詩歌既是容器,也是外泄的通道。
我1984年底文學研究班畢業后到內蒙文聯《草原》雜志工作。正逢國內新詩潮興起,當年的所謂朦朧詩如今已被稱為“經典”,那時卻還只能在地下流行,登不得大雅之堂。
《北中國詩卷》于1985年下半年推出,開始時,作為專刊一年編兩期,后來出到四期,影響遠播,乃至有一個時期我自信地說,憑著自己是《草原》編輯,即使走到再偏僻的縣城,也能找到同道。這話套用了許多年以前人們對《國際歌》的說法,但沒有過分夸大。《北中國詩卷》的作用,在于當時那種復雜的背景下,把一大批新銳詩人帶入讀者視野,使之走出地下狀態,包括北島、海子在內許多后來影響了一代風氣的各流派干將,都在它上面發表過不少作品甚至處女作。一個本來影響有限的邊遠地區刊物,因此有了某種全局性的意義。
當年的內蒙古很像一塊詩歌集散地,這與商品經濟初期的浙江義烏有點相仿,都并非最適宜的地點,卻在特殊背景下成就了相當程度的繁榮。雁北與阿古拉泰主持的《詩選刊》、《草原》的《北中國詩卷》,有一段時間,黃彥打算把《詩探索》也弄來,而且談得差不多了。如果一切順利,無疑那將形成真正的詩歌重鎮。但《詩探索》隨后并沒移師青城,我在《草原》呆到90年代初就走了,不久雁北早逝,黃彥也去北京謀職。而所有這些只是表象,背后的原因則是時代變了。
中國社會進入一個后詩歌時代,經濟至上,文化則不免沉淪。
讀書報:早年的詩歌創作,對您后期的創作產生怎樣的影響?
趙健雄:它讓我始終保持了思想上的敏銳,對幾乎任何新鮮的事物都有興趣,并予以持續關注。另外帶來的影響是對文字本身的講究乃至不露聲色的雕琢。
寫詩還使人試圖用最少的文字表達盡可能豐富的內容,有一段時間我的隨筆通常只有五百字,甚至更短,譬如那些發表在《讀書》上的補白。
這么一種影響也體現在《想:浮現心中之相》中,力求簡約而盡可能地包羅萬象。
讀書報:怎樣的經歷使您具備這樣開闊的視野和胸懷?您的創作發生過怎樣的變化?
趙健雄:我把人生看作是一個學習過程,青少年時期恰逢文革動亂,之后從上海遠適塞外插隊落戶。這么一種反差很大的生活顯然有利于人打開視野和胸懷。
如果要說前后期創作有什么變化,那就是上世紀90年代之前,我是個比較純粹的文青,此后則開始關注更多的領域與各種社會問題。往往不同的階段集中精力研究一個課題,因為時代的局限,有的成果至今不能與讀者見面。(如我上世紀90年代初在尚無網絡的情況下獨力完成了《文革詞典》,只是未能出版。)
讀書報:不同領域的創作,比如美術、音樂、醫學等,對您而言是否也充滿挑戰?
趙健雄:許多領域的寫作,開始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的目標,譬如為醫學報刊寫專欄,我并沒有專門學過醫(包括現代西醫與傳統中醫),但醫學研究對象即人體本身,誰不愿意了解進而產生自己的關照與看法呢,只要肯動腦筋,就能漸漸積累起相關知識,甚至產生一些獨特的想法。另外從這個角度來觀察社會也是極妙的。這是我涉足時間最長的領域之一,寫過兩本隨筆集《金匱論道》與《都有病》,至今還在寫相關專欄,并有意再編一本書。
我喜歡面對挑戰的感覺,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求知欲會被極大地激發起來。上世紀90年代中葉,我還寫過一本叫《危言警語》的書,主題是對科學主義的批判,其中對發展帶來負面作用的警惕與質疑現在看起來像有先見之明。可惜人類總要到被“霾”大規模覆蓋乃至無以擺脫時才會來檢討一系列政策與行為的后果。
即使在分工已經十分精細的當代,一個人仍可涉足與本身專業不相干的領域,并多少做出一點成績。選擇這樣的做法,至少有一個好處,即讓日子過得不那么單調。某個理論家的理想社會中,預言人是全面發展的。這也可以算一種進步的標桿吧。
但當事者也得準備承擔相應損失,畢竟身處專業社會,與那些全心全意的人相比,在一個具體領域里你很難做得比他們更好。
讀書報:無論是從吃入手的《吃相》,還是雜文集《姑妄言之》,無論是詩歌還隨筆,無論文字還是攝影,都能夠看到您對于社會、對于當下生存狀況的思考和關懷,可以從中讀出種種世相,包括正常與異常的社會諸相,病態與健康的人生態度。這是否是您一貫的思考與關注?
趙健雄:早年寫詩,更多精神上的內省,把自己當個案來研究。后來漸漸流于關注各種社會現象與問題,還寫過大量雜文與時評,這既與“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士大夫傳統有關系,也難脫早年受到的民粹教育影響,從另一方面來看則是浮躁的表現。
其實沉淀與在某個領域深入地研究可能是更為有益的。
讀書報:前一部《中國美院外傳》反響也很大,梳理美院乃至20世紀中國文化發展的歷史,擷取美院歷史上頂級的教育家和藝術家,以點帶面的展現了中國美院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能簡單談談創作這部作品的心態以及您的收獲嗎?
趙健雄:我曾經說過一個意思,現當代中國社會豐富與離奇的程度,是任何個人想像難以達至的。譬如你能夠設想在這樣的百年中一些藝術家命運坎坷,但仍難以想像他們竟難逃牢獄之災。中國美院只是一所藝術院校,但它與整個中國現當代史牽涉之深與糾葛之復雜大大出乎預料,這也是促使我讀了所能羅致的近千萬字相關資料來寫這本書的原因:幾乎稱得上是一種刺激與冒險。在整個創作過程中我變得有點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與朋友交談,言必說美院往事,可見浸溺之深。
這本書為窺視中國現當代文化藝術史乃至政治史打開了一個特別的窗口。
一個意外收獲是,此書面世后經常被邀參加美術界的活動,還成了《中國畫刊》的專欄作家,每期就相關問題坦誠說出自己的看法,因為是圈外人,可以暢所欲言。
讀書報:“就算沒了火石,火種仍不會絕。地下有地火,天上有天火,至于天地之間,總有人會在心中保存著火種!痹谀P下,同時也能看出對當今社會抱有善意而積極的期待。
趙健雄:中國有五千年不間斷的文明史,盡管其中黑暗的歲月多多,卻總有辦法甚至以屈辱的方式延續下來。相信今人與后人即使面臨再困難的局面也會有膽魄來應對,并以自己的方法予以解決,總有一條路能夠走出來并走下去的,對此大可不必過于悲觀。就算黨內腐敗嚴重,當初理想主義者群集的傳統到了適當的時候仍會發生作用,而我們似乎已看到一點曙光。
讀書報:您一直是文字工作者,為什么近年舍己之長迷戀起攝影來?
趙健雄:大部分精力還是放在文字上的,弄攝影開始完全出于愛好,尤其年歲漸長,以此來修身養性。后來發現這也是一種認識世界重要的方式與工具。華夏自古就有“左圖右史”的說法,傳統文人則把“琴棋書畫”當作必要的修養。如果我們已不可能再習得作畫的基本技能,那么攝影借助機器來觀察世間萬相總要簡單一些吧。
中國詩歌始終講究意境,“相”往往有比文字更豐富的韻含,乃至意味無窮。
攝影可以提供比文字直接的表現手段,它尤其能夠拓寬我們的視野與銳化我們的視覺感受力,讓生活更精彩。(欄目主持/采寫:舒晉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