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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詩人、作家。1967年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其成名作是紀念張志新而寫的長詩《小草在歌唱》。任中國作家協會第五、六、七屆全委會委員,2012年5月任中國詩歌學會會長,并擔任中國作協詩歌專業委員會主任。曾任《詩刊》社副主編、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先后出版詩集《小草在歌唱》、《父母之河》、《踏塵而過》、《激情編年》等,散文隨筆集《懸腸草》、《秋思》、《分香散玉記》等。獲得過各種文學創作獎,并有多種文字翻譯的詩作發表于國外。2013年2月14日,雷抒雁逝世,享年71歲。
在網上看到《馮驥才、于丹等八位名家致信20年后的自己》,里面有雷抒雁寫給自己的信,他說:“今天,我們全民族正在努力完成一個‘中國夢’。這正是千百年來,無數的仁人志士流血犧牲,為之奮斗的一個夢想。親愛的,20年后這封信我希望你能有幸收到。”信尾寫著,“抒雁 2013.1.16”,轉眼間,這成了一封無法抵達的信。但這位對國家和民族心懷祝福的老人,他一生都以自己的文學創作呼應著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歷程,以錚錚作響的聲音抒寫著這個時代人們的生命欣喜、憂思和深沉的思索,激勵著我們努力去完成“中國夢”。——編者
■本報記者 楊桂青 石天強 張書慧
著名詩人雷抒雁的詩歌被一些省市用來做中考、高考考試題,有的還被編入教材。“對此您有什么感受啊?”我們問雷抒雁。雷抒雁朗聲大笑道:“那就變成‘強迫閱讀’了。”
2月14日凌晨,雷抒雁離開了這個他無比眷戀的世界。21日,眾文朋師友及親人來到八寶山公墓為他送別。“光光溜溜來,瀟瀟灑灑活,從從容容走”,妻子馬利的這段挽詞,活現了雷抒雁生前的形象。
2009年9月8日、9日,我們連續兩天采訪了雷抒雁,還有很多稿子之外的聲音留在我們的記憶里、筆記里。送別之際,我們又翻開舊筆記,逐字逐句重溫他留下的聲音。“風吹‘草’動,‘雁’過留聲”,雷抒雁曾幾次對我們這樣笑談。
讓孩子們知道土地里的勞動是怎么回事兒
記者:您怎么評價您這一生?
雷抒雁:一個人的變化,標志著一個時代的變化。我這幾十年經歷的東西很多。我若早一點出生,會和王蒙他們一樣成為更老一代的作家,但也可能成為老一點的“右派”,我晚生了幾年,躲過了那場劫難。但如果再晚生一點,就不會經歷一些東西,比如“大躍進”時期的去人民公社吃食堂、“文革”等,那也會是很遺憾的事情。你們沒經歷過戰爭是好事,但是戰爭也是一種了不起的經歷。
記者:您經歷過戰爭嗎?
雷抒雁: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前,西北野戰軍從延安過來解放我們。我母親著急了,到處找我,后來在村頭看到我正跟一群孩子玩兒呢。母親拉上我的手就跑,她自己腿都軟了,跑不動了,嘴里喊著,“趕快回家,趕快回家”。院子大的人家挖了防空洞,我們就鉆進人家的防空洞里。
這場戰爭基本上結束了一個時代。
記者:您對新中國成立有什么印象?
雷抒雁:新中國成立的時候,我們涇陽縣城里也在舉行慶祝新中國成立的活動。縣城唯一的廣場上臨時搭了一個臺子。從延安過來的馮石光是我們縣的第一位女縣長,她用我們的方言翻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農民對新中國的熟悉是從兩件事開始的,一是土地改革,一是接觸干部。那時的干部雖然不是老百姓選的,但是跟老百姓的距離很近。他們每天到老百姓家里去吃飯,每天到處跑著處理各種事情。
記者:故鄉的經歷對您走上文學道路產生了很大影響嗎?
雷抒雁:是的。關中農村的所有農活,我都能干,種地、收麥、摞草垛。這些東西都變成了我根深蒂固的記憶,它們是我所有經驗的土壤和胚胎。西方的一位作家說,文學就是一種記憶。有時候我很想到農村包幾百畝地,專門重現當年勞動的場景,撒種、鋤地、收割,讓現在的孩子們去體驗,知道土地里的勞動是怎么回事兒。
小時候我隨母親步行去商洛舅舅家,一路上要經過很多地方。有一個地方叫輞川,當年王維在這里呆過,寫過《輞川集》。到秦嶺頂上,當年韓愈在這里寫下“云橫秦嶺家何在……”這一路體驗的都是唐詩里的那些感受。路邊的小溪、巖邊的古松、樹上掛的藤蔓,都復活了那些詩句。我也正是通過這些情景記憶進入詩的。青少年的記憶是詩發芽、萌生的根基,我在這些根基上找到了真正的詩。
記者:生活和創作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
雷抒雁:我覺得生活給了我們很多東西,不是現在所說的刻意去深入生活,而是生活已經沉淀到我們的記憶中了。對人生的體驗必須很豐富了,才可以成為作家。
文學是以沉重的步伐邁進,生活是以快捷的步伐前行。我曾說過,新聞就像伐木工伐木,拿著鋸,很迅速地就把樹伐倒了;文學就像挖人參,先用紅繩拴住,然后再慢慢挖,還要以一種崇敬的心情,一根一須,都要弄仔細。所以,文學的深度和生活、新聞的快捷是矛盾的,文學要追求一種恒久。
記者:您對少年作家有什么忠告?
雷抒雁:現在的文學創作是很活躍的,小學生都出書,更不用說中學生、大學生了。一個人性格和心理的形成基本上在青少年時代完成,以后都只是修正。青少年時期生活的豐富性基本上把一個人的骨架給定下了。我對現在的孩子感到畏懼的地方就在于,他們少年時代不游戲,更多的是在枯燥的書本里度過的,這些是完全留不下影響的。席勒說:“當人游戲的時候,人才是真正的人。”現在的小孩兒寫的小說受電視劇影響很大,但就是沒有他們的生活,這是很可怕的。他們沒有生命的記憶。
隨手能找到的武器就是詩
記者:汶川大地震發生后,出現了全民詩歌熱潮。類似熱潮在新中國歷史上也出現過,到了特定的時候,人們總是借詩歌去表達。這是為什么?
雷抒雁:當一個人激情迸發時,或者遇到比較緊急的事情時,他隨手能找到的武器就是詩。
我們這代人受到“左翼文學”的影響、革命文學的影響,還有蘇俄文學的影響,非常重視詩的品格、文學的品格。我們總是想做“五四”精神的繼承者,做精神的啟蒙者或者張揚者,尋找生活中的精神力量。我們覺得詩是給人力量的,詩是最有力量的。
記者:張志新事件發生后,您寫了長詩《小草在歌唱》,至今傳頌。您在這首詩里表達了什么樣的情感?
雷抒雁:我寫《小草在歌唱》的時候,就是覺得張志新一個這么善良的人,卻蒙受了如此大的災難,真是慘絕人寰。她不想死,她有母親、孩子,可是她死了。她讓我們對生活有一種覺醒。在她清醒的時候,我們還在愚昧中,那種麻木狀態是很卑鄙的。“大山倒下來了”,當時我們有那么多男子漢,“男子漢偉岸得像森林一樣”,可是扛起這座大山的卻是一個女性柔弱的肩膀。我當時是為一個苦難者、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個女兒、一個真正的女性去寫的。所以,我寫的不是意識形態上的對抗,不是簡單的政治事件,我是在歌頌一個人,從人性的角度來寫的,是貫穿了我的情感在里面的。這就是現在朗誦起來還有那么多人為她掉淚的原因所在。胡風當時說,像張志新這樣的事情不是經常發生的,但是對不一樣的事情,卻能用相同的情感去體會。
記者:您怎么看待苦難?
雷抒雁:我覺得一個人總要想一些苦難的事情。你不應該因為自己躺著的床很柔軟就以為全世界都是那么柔軟。你也許不能幫別人什么,但同情心不能失去。你不能夠漠視苦難,不能任由不公正的東西存在。有人被別人欺負,你不能幫他去打架,但是你可以發出聲音來。我覺得這是我們的人格、性格,這是詩歌的責任。
記者:您的這個觀點跟現在的文化取向,尤其是娛樂文化風向正好相反。
雷抒雁:現在說的“娛樂至死”,是一陣風,很快就會飄過去了。唐山大地震中死了20多萬人,汶川大地震又死了10多萬人,但從整個社會來說,并沒有出現不穩定,這就說明了我們生活的凝重感。我們這個民族經歷的苦難太多,所以她很強大。
人失去一點東西并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人的精神。其實,一個人在最困難的時候,支撐你的不是皮肉,而是精神。精神垮了,皮肉也就垮了;精神黑暗了,皮肉也就麻木了。
記者:您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寫作生命力,有什么“秘笈”嗎?
雷抒雁:寫作,尤其是寫詩,像激光一樣,要把你的情感集中到一個點上打進去,再從內到外擴散。寫詩要找一個角度,就像足球罰點球,要找一個很刁的角度把球踢進去,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寫詩的痛苦往往在這里。
像我這個年齡還在寫作,還在“死皮賴臉”地寫詩的人已經不多了。有三個東西支撐著我。一是要保持一種活力。寫詩總是要有激情的,即便在文字上很冷靜,內心永遠也是燃燒的,這就是魯迅所說的熱和冷的問題。二是要超然于時代的誘惑。這個時代誘惑很多,不平衡也很多。不但敗壞情緒,有時候是會傷詩的。三是不僅要學習經典,還要向年輕人學習。不是說年輕人的創作是完善的、完美的,而是說其中有很多好東西,這是青春迸射出的激情。不斷地從中吸收,就可以保持精神上的青春狀態。這也就是所說的“河海不擇細流”。
記者:您用電腦寫詩嗎?
雷抒雁:我寫詩仍然是手寫,簡單的手工操作。就像一個老字號做“驢打滾”的時候,做得很精細,做得也不多,生怕對不起顧客。而別人已經在批量生產了。我會把詞語、句子,放在思想的戥子上稱來稱去,所以不會為了錢去寫作。我始終認為,寫詩是一種手藝。
我那些老師都是非常厲害的
記者:很多作家走上文學之路是受了中學語文老師的影響,您的語文老師對您有什么影響嗎?
雷抒雁:我的作文一直寫得很好,經常受到老師表揚。我上初中時在《紅色少年報》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寫生產隊兩個小孩兒放羊的故事。
我的初中語文老師是一位文學愛好者,他把自己的文學夢傳遞給了我們。白描、李自軍也是他的學生。每次上課,他用半節課把課文講完,其余時間就給我們講文學名著,我就是在他的課堂上了解了巴爾扎克、高爾基、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大作家。我家遠,有時候就住在他家里。他大學時用的講義,我都看過。
我上了高中,他也調到了那所高中,還是當我的語文老師。他比較欣賞我的作文,經常當成范文在課堂上讀。高三的學生都拿我的作文學習。
記者:您不僅寫詩歌,還進行詩歌研究,寫了《還原詩經——遠古的回聲》,這些是不是受大學教育的影響?
雷抒雁:1962年我考上了西北大學中文系,那時西北大學的古典文學專業全國聞名。我那些老師都是非常厲害的,都是20世紀30年代的大學生,系主任還經歷過“五四”運動。傅庚生老師是杜甫研究專家,拿一句古詩給傅老師,他很快就能找到出處。
那時候的老師能沉下來,現在的老師沉不下來,你看北大的老師整天在電視上做節目,現在叫文化學者,上百家講壇的學者,很像說書藝人。
嚴格來說,教授就是要沉下心來研究問題。教我們先秦兩漢文學的劉持生老師說,治學沒有別的辦法,就是讀,就是記。他教我們做讀書卡片。我有很多本子,把重要的東西隨時記下來,養成了摘記的習慣。需要用的時候,可以根據摘記回去找原書。我現在研究《詩經》的方法,就是當年在學校里經常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