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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先生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曾創作過《爸爸爸》《馬橋詞典》等很有分量的中、長篇小說。他是當代作家中少有的對文學持續保持探索、創新精神的作家之一,從最初涉足文壇的現實主義文學到上世紀80年代的尋根文學再到90年代那部引發廣大爭議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從短、中、長篇小說到散文、思想隨筆、小小說,韓少功立足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土壤之上,也努力從西方現代作家那里汲取營養,這使得他的作品既具有傳統意味又有現代色彩。
在經歷了從文、經商、從政諸多人生經歷之后,韓少功一度回到鄉村過起隱居生活。再回頭來看鄉村生活和那些鄉村人物之時,他的眼光已平靜、淡然也深遠了許多。立足于現實生活,從現實生活中取材成篇,韓少功創作了一系列鄉土小小說。這些鄉土小小說保持了生活的原汁原味,卻大都蘊含有較強的文化意味,有著深邃獨特的思想、從容大氣的敘述、隨意自然但又不失華彩的語言和嫻熟的結構故事的能力,從其文學價值來看,這些小小說絲毫不遜色于他的中、短篇。
在韓少功的小小說作品中,我尤其欣賞《青龍偃月刀》。《青龍偃月刀》塑造一個身懷絕技的剃頭藝人,以微末小技傳導出對普通人的終極關懷。何爹不是一個簡單的剃頭匠,他會36種“刀法”,刀刀有講究,處處見功力,簡直就是身懷絕技的“剃林高手”,但他生不逢時,在“村里的腦袋越來越少,包括好多腦袋打工去了,好多腦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腦袋入土了”的情況下,他的老式推剪也多少有些不合時宜,所以生意自然是越做越淡。即便如此,何爹也不愿為生計趨時,不給來店里的年輕人油、染發,更不做負離子和爆炸式。“剃匠剃匠,關鍵是剃,是一把刀”這種老藝人對自己的職業的敬畏與尊重,不由人肅然起敬。最后,三明爹這樣忠實的剃頭擁護者也病體奄奄了,去世之前,何爹最后一次給他剃頭,使完了他的全部絕活兒。
“何爹再一次‘張飛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頭皮上一彈,彈出了一串花,由強漸弱,余音裊裊,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見三明爹的眼皮輕輕跳了一下。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極樂。”
讀罷全文,讓人不禁發出一聲從此弦斷無人聽、知音無處覓的嘆息。這篇小小說故事很精彩,故事之外,何爹、老式推剪和剃刀、三明爹都成為某種象征,讀到最后,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絲憂傷:歷史的車輪轟隆隆地碾過,還會有多少優秀的傳統文化會成為殘垣片瓦甚至隨風而逝呢?
讓人難忘的是小小說精彩的語言,風趣活潑的方言俚語,與小說人物身份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讓人讀罷忍俊不禁。在描寫何爹對新式美發的不滿和不屑時作者這樣寫:“……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們也當剃匠,把男人的腦殼盤來盤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體統?男人的頭,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撓。”三言兩語,就將一位傳統老剃匠的不滿與不屑形神俱備地勾畫出來,讀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文中關于何爹剃頭技法、刀法的展示,更是精妙絕倫:“關公拖刀”“張飛打鼓”“雙龍出水”“月中偷桃”“哪吒探海”,何爹操一桿青龍偃月刀,玩轉三十六刀法,玩出一朵朵令人眼花繚亂的花。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花自然是作家筆下運用自如的語言文字帶給我們的。而這些,沒有對傳統文化深度的了解,沒有深厚扎實的語言功底,都是不可能如此從容不迫地完成的。從此篇小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出作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愛與傳承。
近年來,在創作出一系列傳統文化意味的小說作品之余,韓少功越來越多地將目光投注到更廣闊的現實生活中來,《衛星佬》《鄉長賀麻子》《垃圾戶》《蠻師傅》等小小說作品中,無不滲透著作家對眼下現實生活的關注與憂患意識。這些小說的主人公,都是現實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小人物,卻無一不帶有一份草根小人物的智慧、狡黠,甚至一份傳奇色彩。
《蠻師傅》的內容,于平淡中見責任。莫求帶著兩個村干部到“我”家里來,找“我”咨詢修路的事,原因是“我”出過國有學問又當過什么協會主席,而全然不顧“我”根本就不懂公路設計。那些原本應該交給專業設計師來做的事,他們一律用蠻師傅來代替了,蠻電工、蠻木工、蠻司機——沒有多少專業修養,卻有滿腔熱情與高度的責任感。當然,在這樣的蠻干中,他們吃過虧,有人就曾把一臺推土機開下山崖,所幸沒有人員傷亡。從地上爬起來,他們繼續蠻干。其實,他們不是不懂專業設計的好,只為手上資金有限,那點錢還不夠請設計師的,花出去,修路的事就變得遙遙無期。“我”最終被他們的精神感動,也“蠻”了一回,幫他們指了條修路的方向。費盡周折,路終于修好了。作者也由此悟出一個道理:如果久拖不決,如果空談坐等,等有了大錢以后再找設計院按部就班——那我們什么也干不成。那樣的話,我們看上去多了一些科學,其實一定是更可笑的狗屎。
相較于當下一些所謂權威科研部門的精密論證與推諉扯皮,蠻師傅有蠻師傅的可笑之處更有其可敬之處,作家在對他們的行為做了善意的解嘲之后,給予的是更深的肯定與贊美,當然,也有一份淡淡的無奈。
韓少功曾就自己的文學創作發表過一段感想,影響了很多文學愛好者,他說:“我很久以來就贊成并且實行這樣一種做法:想得清楚的事寫成隨筆,想不清楚的事就寫成小說。小說內容如果是說得清楚的話,最好直截了當,完全用不著繞彎子啰啰唆唆。因此,對于我寫小說十分重要的東西,恰恰是我寫思想性隨筆時十分不重要的東西。我力圖用小說對自己的隨筆作出對抗和補償。”所以,讀韓少功的小小說,常常有一種涇渭分明的感覺,要么作家態度在作品中一目了然,如《青龍偃月刀》《蠻師傅》等;要么作家把無解的生活原生態地放到讀者面前,交給讀者由讀者自己定奪,如《蛇販子黑皮》《船老板》等。小說藝術本就是一種留白藝術,是由寫作者與讀者來共同完成的一種藝術。通讀韓少功的小小說作品,那些意蘊深厚、余味悠長的作品還是占絕大多數。
2012年春天,在“中國小小說南方論壇”上,韓少功先生在即興式的發言中談到了對小小說的看法,頗有見地,會后在網上曾被熱議:相對于長期成為文壇主流的長、中、短篇小說,小小說常被一些人歸入邊緣位置,這是一種偏見和短視。其實小小說的比較優勢和潛在能量總是被很多人視而不見。小小說傳統深厚:看看我們前人的筆記、志怪、神話、寓言,其絕大多數都是短小篇章,是當時的小小說,構成了一種豐厚的文化資源,可以而且應該被今人好好地利用。小小說市場廣闊:只要我們看一看當下一般文學期刊的發行量,再對比一下《小小說選刊》《故事會》等雜志的發行量,就可知道小小說其實廣受讀者歡迎,特別是受到大眾群體的歡迎,是實際上的“主流”和“強勢”,具有進一步拓展的市場空間。小小說機遇空前:在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已出現了“碎片化閱讀”的新概念。小小說對于手機網絡來說是極具親緣性的文體之一,是很可能獲得高峰性發展的文學樣式之一,我們完全可以期待小小說繁榮的一個黃金時代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