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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發展30年來,人才輩出,精品迭現,使一種新文體得以繁榮,也為作者自己贏得了尊嚴。孫方友算是一個典型的代表,他創作了8卷本《陳州筆記》和6卷本《小鎮人物》共計600多篇筆記體小小說,成為中國小小說發展史上一道充滿傳奇色彩的風景。
老作家南丁曾記下第一次見孫方友時的印象:“一張黑不溜秋還挺英武的臉膛,一對賊亮賊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放射著狡黠的誠實、謙虛與自信摻和在一起的光芒,整個地散發著潁河岸邊的泥土氣和水草味……”這段話頗能勾勒出方友的風采。
每一方鐘靈毓秀的水土,均會孕育出不同凡響的人物。古時的陳州府,即今天的周口市淮陽縣區域,歷來人杰地靈,這里除了古跡太昊陵、平糧臺和曹植墓等,更因為是戲劇《下陳州》《陳州放糧》的發生地而蜚聲海內外。孫方友是極典型的農家子弟,文憑不過初中,憑此起點,寫小說自然非易事,但他在四處流浪中,掂一支筆聞雞起舞,通過在社會底層多年的人生歷練,28歲時因發表小說而跳出農門,然后是鄉文化站站長,縣文聯秘書,省級期刊編輯,一直到今天的河南文學院專業作家。如此跳躍式的傳奇人生,個中甘苦唯孫方友自知。
從1978年開始至今,孫方友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小小說和電視劇等方面,共創作計600多萬字,卷帙浩繁,規模宏大。論及他的最高創作成就,其筆記體小小說是一座藝術高峰,他被譽為“筆記體小小說之王”:8卷本《陳州筆記》和6卷本《小鎮人物》,可謂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讓當年一代清官包拯賑災放糧之地,在800年后以一種文化形態重放異彩。
《陳州筆記》偏于敘事,寫作背景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初年;《小鎮人物》重在寫人,時間跨度從新中國誕生至今。著名評論家孫蓀先生曾經評價道:前者可稱鄉村社會的“百科全書”,后者則是底層人生的“百姓列傳”。根植于多年來對小小說的堅守與參悟,方友精心打造的“陳州筆記”和“小鎮人物”兩個浩大的系列,不僅亮出了他最為獨特的藝術名片——“筆記體小小說”,還用這一刪繁就簡的文體形式和見微知著的技法,構筑了發生在陳州大地上三個朝代的百年歷史。毫無疑問,孫氏筆記體小小說,已成為陳州古地乃至中原的一個文化符號。
所謂筆記體小小說,以傳奇為主色調,傳奇的人,傳奇的事,傳奇的風物,孫方友的傳奇自成一家,亦莊亦諧,厚重深邃。在孫方友筆下,潁河水流過的陳州府(這里的陳州已成了文化意義上的區域),彌漫著神秘氛圍和傳奇色彩。其三教九流、風物人情、歷史掌故,紛至沓來,次第涌入筆端。他一直在有意識地打造陳州地域性的文學色彩,把一個又一個活靈活現的藝術典型請進文學的藝術殿堂。地域性文學藝術的開掘,猶如打一口深井,令后來者無法逾越,只好繞井而過。
《蚊刑》是一篇小小說精品,也是最能體現孫方友寫作特點的作品,給讀者帶來了奇妙的閱讀快感,顯示了作者的文字功底和文學素養。1400字不到的篇幅,用了近800字的閑筆來交代陳州的“花腳蚊子”之烈之害,導致火艾供不應求。一方父母官賈知縣為搜刮民脂民膏不擇手段,將火艾生意壟斷,發明了神奇的滅絕人性的蚊刑。被刑者慘痛無比,難逃一劫。這些交代讀起來令人如臨其境,毫無阻塞干巴之感,收到了閱讀奇效。蚊子猖獗——火艾供不應求——賈知縣實行壟斷,發明蚊刑——被蚊刑者大多一命嗚呼——賈知縣被土匪蚊刑——安然無恙,這樣的故事情節編排,跌宕起伏,枝繁葉茂,既有古典筆記小說的神韻,又有現代小說的藝術成分,令讀者感慨萬千,思緒綿綿。可以看得出來,《蚊刑》是一篇經過反復打磨技法嫻熟的心血之作,一些細微處的藝術處理頗具匠心,耐人尋味,譬如故事背景的時間是“不知從何代開始”,譬如“賈知縣”的“賈”,譬如給賈知縣施刑的是土匪而非民眾,譬如看似無意提及的包公等俏皮話,使這篇作品常讀常新,即使擱置當下,也依然有很強的時代感和認知感。
孫方友除了深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外,還善于吸納現代小說的諸多因素,比如注重氣氛的渲染,注重人物心理的刻畫,注重細節的描寫。《蚊刑》也有這特點,里面對蚊刑場景的描寫可圈可點,動靜結合,虛實相間,形象生動,栩栩如生,有增一字則多減一字則少的神韻,作為小小說,寫到這等境地,近于天成。四兩之所以撥動千斤,靠的不是孔武有力,而是巧勁。試看《蚊刑》的結尾——
這就怪他們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規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們耐不住,來一批蚊子剛喝飽,他們便搖頭晃身,把它們趕跑了,于是又來了一批!一夜之間,趕跑一批又來一批,趕跑一批又來一批……如此循環,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寥寥數語,似裂帛之音,揭示了人性深處的劣根性。雖然略顯牽強,卻在審丑中得出了一個類似荒誕不經的生活悖論。
《雅盜》或許是作者寫得最有文化味兒的一篇。主人公趙仲曾中過秀才,后不得已淪為盜賊。因粗通琴棋書畫,便自詡“盜亦有道”。“趙仲說,這叫落盜不落價,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盜,有豪俠之盜,有斬關劈門貪婪無比冒死不顧之盜;從未有從容坐論,談笑自若,如名士之盜者。——趙某就是要當個例外!”他在行竊之余欣賞一幅名畫時,被畫中的“落魄”景況所感動,竟感慨于自己的身世。在險境中以聰明才智脫身后竟金盆洗手,以自我救贖的方式開始一種新的人生。生活自食其力之余,常在夜晚讀《灞橋風雪圖》而“淚流滿面”。一個通俗的故事由于被賦予了文化背景,便顯出清濯之意。《泥興荷花壺》同樣精彩,寫挑壺是行家里手,賞壺是專業術語,擊壺卻是生活境界支配行動,一氣呵成,語言、神態、動作,各臻其妙。
孫方友的小小說善于出奇制勝,而“奇”的背后,則是人生正道、天理良心。他的傳奇小說,扎根于傳統文化土壤,而又不囿于傳統文化的束縛,能夠以現代意識對傳統文化進行理性的反思。《女票》《女匪》等一系列作品,都能以時代精神為參照,以縱向的思考途徑,以歷史發展的目光,發掘出合乎時代進步的人格價值。在創作技法上,孫方友的傳奇,吸收了古典筆記小說的神韻,敘述從容,描寫簡潔。情節一波三折,尺幅之內高潮迭起,給人以較高的閱讀快感。孫方友的傳奇小說講究情節的延伸和突轉,著力于一個“奇”字,常常給人以興奮和驚喜,這就使得他的大部分小說兼具了雅和俗的特質。
孫方友曾說過寫好小小說要有“翻三番”的能耐。這種能連續把讀者帶入閱讀奇效的手法,在他的小小說里比比皆是。比如《神偷》里改邪歸正的賊王最后交出來的“一筐手指頭”,《女匪》里主人公的“土匪立場”“女性立場”“人性立場”的一層層開掘推進,都成為孫氏寫作制勝的法寶。
當今文壇,寫筆記體小小說的作家不多,寫得好的更少。馮驥才的市井奇人系列名揚海內外,構成作者文學成就中的皇冠明珠;汪曾祺的筆記體小說,多取材于聊齋故事和鄉野風情,語言清麗,淡到極致,讀之如飲山泉,無愧乎大手筆;魏繼新的筆記體小說,則關注現代人的生活,題材怪誕,內涵豐富;景田、鶴菁的筆記體小說,偏重于歷史人物再造,筆觸細膩,行文灑脫,每有新意;孫方友的筆記體小說,八方志異,涉獵范圍廣,其構思巧妙,一波三折,最講究結尾藝術。怪不得南丁贊道“顯然得益于中國古典筆記小說,有容量,耐咀嚼,極精粹”。
文學是一道陶冶人之性情的精密工藝。前人說過:“唯有讀書,才可以改變人的貌相。”隨著時間的推移,孫方友的眼睛除了“狡黠與誠實、謙虛與自信”“賊亮賊亮”之外,同時也流露出睿智與責任來。這無疑是長期讀書的結果。盡管它時有一絲飄忽一瞬凝神,那不過是按捺不住的躁動與向往,是對未知世界的挑戰與思考罷了。
因為塑造了各個不同時代、各種不同性格命運的數百個傳奇人物,孫方友成為當代小小說領域的重要代表性作家之一,他本身也書寫出一種人生傳奇。2003年,孫方友憑借《神偷》《雅盜》《蚊刑》《霸王別姬》等10篇佳作摘取了首屆“小小說金麻雀獎”。2011年在第四屆“中國鄭州·小小說節”上,他榮獲了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某雜志曾刊登了孫方友的一個寫作目標:盡力把家鄉寫成一片原始森林。我對這個目標充滿期待和嘉許,盡管孫方友已年過六旬,雙鬢染霜,但對于文學創作,對于小小說,他依然是情有獨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