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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自殺現象,一個社會學和心理學意義上的事件或者課題,似乎離我們的生活非常遙遠,但當它以一個個掙扎的生命、一份份撕扯的情感、一種種無奈的命運在作家筆下呈現時,讓人們感受到切膚之痛。遼寧女作家孫惠芬發表于去年第11期《人民文學》的新長篇《生死十日談》,帶領著讀者走近農村自殺群體、感知那些飄蕩在廣大中國農村中的無奈命運。
孫惠芬,這個從遼南農村走出來的女作家,多年來一直將自己的寫作植根于鄉村這片廣袤的土地,抱持著對生活在此之上人們深厚的情感,書寫記錄下他們的生活、故事,當然還有苦難。然而參與農村自殺的調查,在孫惠芬這里卻經歷了一番心理的“折騰”,因為“我經歷了一次年齡的‘和平演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愿意面對悲劇。”可一旦她“禁不住誘惑最終跨出去”,就通過筆墨給讀者展現了現代鄉村生活的另一個側面,正如她所說:“自殺在我的筆下不過是一個籃子,它裝進的,是鄉村在城鄉一體化進程中的人性的困惑和迷惑,是對生死終極問題的追問和思考,這是現實力量的驅使,我無法逃避,我能做到的,只有如何進去,然后,如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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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生死十日談》源于您的朋友賈樹華教授的“自殺研究與預防課題”,在文中您提到如果不是賈教授的動員您并不會去參加這樣一個課題,一個原因是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喜歡從生活里挖掘悲劇”了。這是不是說,正是因為您對農村的苦難十分了解,農村自殺對您而言某種程度上才變成了一種“不能承受之重”?
孫惠芬:寫作的源起是這樣的,當時我正在老家深入生活,我放逐自己在鄉村的山野走訪,半年多之后的一天,好友樹華說她有一個項目,要帶幾個研究生回鄉搞“自殺遺族的調查與研究”,希望我能參加。她是我的同鄉,是大連醫科大學的心理學教授 她做這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已經十二年了,可是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她曾做過這個課題,也就是說,在我沒有走出家門之前,這樣的信息根本不往我的腦子里進。采訪自殺者家屬,聽有關自殺的故事,這對寫作者是一個極大的誘惑,我聽后興奮不已�?墒桥R了,卻又有些恐懼,恐懼面對那些深陷災難的人。這并不是說我對農村的苦難有多了解,主要是年齡問題,就像我在作品序言里寫到的那樣,我經歷了一次年齡的“和平演變”,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愿意面對悲劇。然而最后,我還是經不住樹華的“誘惑”,參與其中。但因為種種意外的原因,我只斷續跟蹤訪問了不到五天。就是這五天,讓我看到了另一條道路上的“風景”。但當時根本沒有要寫什么的念頭,是在那個冬天結束“放逐鄉村”的返城路上,才突然有了靈感,要寫一部“生死十日談”。于是回家之后,看了二十多天錄像帶。我愛人在電視臺紀錄片工作室工作,在樹華的動員下,他跟這個團隊走了一個秋天�?翠浵竦亩�,我險些抑郁,寫作的激情,正是在這抑郁的“不能承愛之輕”的心緒下一點點鼓漲起來的。
記者:作為一位致力于書寫農村人物生活和命運的作家,您對農村可以說相當了解,但是當您直面中國農村的自殺人群和他們留下來的親人、親身接觸那些“被訪者”、深入了解他們與“目標人”的生活乃至細微入理的情感、心理時,內心是什么樣的感受?
孫惠芬:多年來我確實一直在書寫鄉村,但這并不意味我對鄉村“相當了解”,應該說,隨著在城市里生活時間的拉長,我對農村已經相當的不了解了。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沒有2011年至2012年兩年的“放逐”鄉村,無論我跟蹤多少自殺故事,都寫不了《生死十日談》。是神經網絡里有了一個當代鄉村更大更宏闊的背景,內心被當下鄉村深刻的變革沖擊,那些“被訪者”和“目標人”的心理、情感,才有可能在心靈的經緯上著筆,就像繪制地圖時需要的比例和坐標。當然,能寫這部書,能在書中談論生死,同樣跟我知天命的年齡有關,這是后話。
嚴格說來,面對“被訪者”和“目標人”,當時的感受并不比回家看錄像時更痛苦,因為人在秋天的鄉村大地上游走,滿眼都是金燦燦的田野,情緒會得到一次次釋放,這也是為什么我會在書中不斷寫到人如何建立和自然的關系,因為我發現了自然的力量。而回到家里,情緒的陰霾包裹在一個屋子里,它們的重量越發難以承受……或許正因為如此,寫作的情緒才格外飽滿。
記者:進一步地說,您怎么看待這些農村自殺事件?為什么有如此龐大的農村自殺群?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不是也與現代鄉村建設發展中存在的問題相關?
孫惠芬:說心里話,我經常往返在城鄉之間,可我從來不知道我的鄉村會有這么多人自殺,后來從樹華教授那里了解到,中國自殺百分之八十都發生在鄉村,而我的故鄉,自殺率只比全球的平均水平———萬分之十六高一個百分點,萬分之十七。中國的自殺率是萬分之二十三,居世界第一。實際上,自殺是一個世界性課題,無論亞洲還是歐洲美洲,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無論過去還是現在,自殺永遠存在。昨天電視《世界周刊》就報道了一個美國二十六歲電腦奇才施瓦茲的自殺故事。任何故事都離不開它發生發展的時代和環境,鄉村的自殺,自然離不開中國的城鄉一體化進程。其實是寫作的時候,我才發現,自殺在我的筆下不過是一個籃子,它裝進的,是鄉村在城鄉一體化進程中的人性的困惑和迷惑,是對生死終極問題的追問和思考,這是現實力量的驅使,我無法逃避,我能做到的,只有如何進去,然后,如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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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生死十日談》關注的是農村中的自殺人群,他們是現代鄉村生活的一個側影,在他們身后,是城鄉差距、留守妻兒、農村大學生、老年人養老等一系列問題,是在現代鄉村建設過程中人們觀念、思想、情感種種復雜的碰撞、沖擊,這些對生命選擇極端處理方式的人們和留下來的親人,他們經歷著這個新農村建設的過程。文學反映生活,對您而言,是否是出于一位作家的義務或者說是自覺,記錄下了這個時代農村的生活、情感、命運和它存在的種種問題?
孫惠芬:這是一次不期然的寫作。在此之前,我把自己“放逐”鄉村,是要寫另一部作品,那部作品在我心里醞釀了很久,關乎這個時代的鄉村、當下,鄉村城市化,想為這個時代的鄉村和當下留下自己的筆墨,有自覺的成分�?墒怯龅健渡朗照劇�,我居然不自覺地把另一部作品放下了,我傾其所有,徹底地把自己沉浸在這部作品里了,它的精神面貌,在某些地方,符合我對想象中那部作品的期待,但也有意料之外,比如:在這部作品里,我寫出了當代鄉下人的自我救贖!這在采訪自殺之前是無法做到的。現在,我覺得我做到了,不但如此,它幾乎是牽引我走進《生死十日談》的靈魂所在。所以,我特別感激在2010年那個冬天推動我走出家門的朋友,感激我的同鄉好友樹華,感激上蒼冥冥之中的安排。
記者:文中,自殺者有很多是女性,有為“一泡屎”自殺的婆媳二人、被丈夫拋棄的趙鳳、回鄉的女大學生耿曉云,也有許多被留下的女性,跳大神的徐大仙、將小兒子洞房給了大兒子的萬母、為糖尿病丈夫自殺的李燕……女性處于各種關系中,婆媳關系、夫妻關系、母子關系,女性是鄉村中的弱者,但同時也是堅韌者,她們的命運總是讓人特別關注�!渡朗照劇芬彩侨绱耍粋€個女性十分凸顯,為何對鄉村女性命運特別關注?
孫惠芬:在寫作過程中,我沒有刻意關注女性,在許許多多故事中選取這些故事,是聽憑了寫作中的直覺。女性的堅韌和內心的強大一直是我的真實認知,或許這種抹不去的認知左右了我的寫作。不過,確實樹華教授告訴我,中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女性自殺死亡率高于男性的國家。
記者:《生死十日談》 在 《人民文學》“非虛構”一欄發表,但您說這其實是一部小說,有許多是您虛構的?能不能具體談談。
孫惠芬:運用訪談這樣一個線索,營造訪談的現場,都是為了造成一個非虛構的閱讀場,讓讀者更切近一種感受。這是我的故意。而實際上這里許多故事和人物都是虛構,比如姜立生,楊柱,呂有萬,很多很多。把看到的和聽到的故事進行整合,對人物進行塑造,在建立一個現實世界時,我其實企圖將讀者帶到另一個我的世界,我要表達的世界。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到這一點。但不管怎樣,在我心里,它是一部小說。
記者:您提到在您的實際參與與后來看錄像的調查中,人物是扁平的、有些事件的邏輯性是缺乏的,因而您虛構了小說的一些人物、故事。是不是相較于原始的非虛構材料,通過小說這種形式,讀者才能看到更為廣闊與深層的農村?看到人性、生命?作家的情感、觀點才會更有效地表達出來?
孫惠芬:是。只有小說這種形式才能完成在我看來更為深廣的藝術內涵。訪談確實曾讓我親歷了一個個現場,包括錄像帶中的現場,但原始的講述有閃光的地方,局限也非常大,講述者只能提供一個側面的信息,加上心理學的訪談問卷有它自成一體的套路,很難打開故事的脈絡,但正因為這一點,為我的后期創作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我對人生、人性的看法,對生命、生死的感悟,才得以更松弛更深入的呈現,應該說,是這些豐富而雜亂的非虛構材料,讓我有了一次有如在秋天的曠野中奔跑的傾情想象和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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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生死十日”這個題目,生與死,來與去,怎樣活著、如何死去,這是文學熱衷的話題,因為由此我們看到生活、思考生命。書寫這樣的“生死十日”,您最想表達的是什么?期待引起人們怎樣的思考?
孫惠芬:前邊說過,能在這本書中談論生死,是年齡賦予的優勢,是經歷的恩賜,倒回去五年,我寫不了這樣的故事,完成不了這樣的作品。這跟了解多少鄉村生活無關,而跟生命的積淀有關。若問想要在這本書里表達什么,我想,只一點,就是想通過死者的死,探討活著的人該如何活著,通過活著的人如何活著,見證當代鄉村生活的真相,從而呈現當代人鄉下人自我心靈救贖的過程。小說主線跟蹤的是自殺者,死去的人,可采訪到的都是自殺者的親屬,是活著的人。他們在經歷了災難之后,沒有把更多的責任推給社會,他們自我承擔,在生的道路上掙扎,默默無聲。談論死是為了研究生,人類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痛苦和災難,可當這一切不可避免時,如何生就變成了最嚴峻的考驗。當然,這在另一個層面上,指向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制度和社會。
我寫的是鄉下人,是那些受苦受難的人,而寫完之后我發現,它投射出的是每一個人,不管是城里人還是鄉下人,不管是農民還是知識分子,因為困難、苦難如影隨形,在這個變革發展的時代,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都走在這條自我救贖的道路上。
記者:經歷了這樣的“生死十日”,對您看待生命生活的方式是不是有了影響?
孫惠芬:這本書的寫作,對我改變非常大,它讓我經歷了一次淘洗,懂得了活著的美好。它讓我比原來更進一步地做到了放下。小說中引用了《返老還童》電影里一個老者的話,他說我一生經歷了七次雷擊,后來我明白,那是上帝想告訴我:活著,是多么美好�,F在,我想說,我生命中經歷這次與死者的面對,是上蒼想告訴我,能夠平靜平安地活著,是多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