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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是“介乎嬰兒與花朵間”(朱蘇進語)的微笑,純凈,透明,使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如沐春風。
但是當他拿起黑白棋子,棋風凜冽,“有的殺便殺”,與平時的表現判若兩人。
說到這里,文學界和棋壇的人便明白了,他是“文學界的圍棋高手,圍棋界的文學天才”,他是儲福金。
當然,對儲福金的認識若僅止于此,就顯得狹隘偏頗。“年輕時/我第一次射箭/我把箭射出去/射中了一只飛翔著的鳥/鳥旋舞在半空/落在我的腳邊/扇動著美麗的翅膀/于是/我把箭射向虛空/用第三支箭去追逐第二支箭尾/我射了一支又一支箭/箭在空中形成了一道不規則的弧線……”去南斯拉夫參加第38屆貝爾格萊德國際筆會時,向來擅長古體詩詞的儲福金朗誦了自己唯一的一首現代詩。或者,可以理解為那些射出的箭便是他擲向文壇的一篇篇小說,貌似綿柔細膩,卻敏捷尖銳,充滿陽剛的力量。
早年的創作,儲福金的名字與女性小說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從《石門二柳》開始,《金野》《花野》以及“紫樓”系列中,或以色彩斑斕的《紅墻》《黃表》《綠井》,或以節奏鮮明的《彩》、《苔》、《愴》……,在變幻莫測的形式中,儲福金像個高明的導演,不同性格不同境遇的女性在人生的“紫樓”上演一幕幕悲喜劇,而他,則在一張“發黃的表格”上記錄紫樓的往來客,記錄時代的繁華與沒落。
中國文學種種流行的浪潮一波又一波。隨波逐流或許就被關注,我行我素可能會被淹沒。在試圖擺脫外在影響的反思后,儲福金在“棋語”系列和《黑白》中找到了真正屬于自我的所在。儒釋道、哲學、繪畫、書法等中國傳統文化在這里巧妙地與西方經典的借鑒不露痕跡地融匯一體,成功地轉化為獨立的審美體驗,所有的人物或者圍棋只是媒介,他探討的是人的內心與這個世界的矛盾。
從197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儲福金在文壇特立獨行三十余年。在文學創作的世界中,他不斷地探索,尋找真正的自我。這種有些固執和寂寞的思考也許使他不能夠成為備受矚目的寫手,卻使他成為真正獨一無二的作家。
讀書報:在20世紀80年代末,您意識到創作獨立性的可貴,不能人云亦云。那么,促使您有這種轉變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儲福金: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我喜歡看西方的經典作品,也寫過荒誕劇,寫過話劇,但是大家都不欣賞。當時地區創作室主任看出來我的作品像莎劇,那時我確實把莎士比亞全本都看完了。不論是寫劇本還是寫小說,從開始寫作時我就想創新,想與眾不同。但是不可能不受外在的影響,這種影響是雙重的:一是受中國文學潮流的影響,二是受西方文學作品的影響。我在寫女性小說的時候,還受到川端康成的影響。
我有創新的意識比較早,但是否完全表現了自我,是否真正把西方經典和中國傳統結合起來,就像我寫的荒誕劇中的情節:一個盒子里永遠拉不完的紙頭一樣,一直在追尋中。
讀書報:您當年寫的荒誕劇,如果拿到80年代發表,可能算得是最早的先鋒派吧?那段時期的練筆,對您的創作有何影響?
儲福金:當時我只能寫給自己看,寫完放在那里,后來搬家就搬丟了。中國的先鋒小說,拓寬了中國文學原有的領域,對文學思考和文學價值都有很好的貢獻,但是最大的弱點在于不先鋒性。先鋒性是西方的,中國所謂的先鋒性是跟著西方學習。每個人走在自己最獨特的路上,你的前面沒有人,你就是先鋒。一旦有明確的創作道路,就沒有探索了。文學的不確定性是文學的誘惑,也是文學的魅力。作家也老是為此煩惱,也因此世界文學才有了各種各樣的色彩,才有適合各種讀者的文學作品。我那時就意識到作家應該走在自己的路上。
讀書報:您早期創作的小說《紅花》發表在1978年的《安徽文藝》上,這也是一部傷痕小說。那個時期的創作,有沒有受到文學潮流的影響?
儲福金:傷痕文學流行的時候我發表了《紅花》,后來也寫過改革文學……中國文學所經歷的先鋒文學、傷痕文學、新寫實小說等階段,我不認為毫無意義,這些潮流其實表現了各個時期文學本體的東西,我們需要反思,需要尋根,這些存在都是有合理性的,寫傷痕,照樣能寫出人類的困境,能寫出深刻、偉大的作品,關鍵是每個作家都應該回過頭來,表達個性的創作。
很多時候,一個作家冒出來是因為受中國文學潮流的影響。其實這樣的文學生態不利于文學發展。當作家有一定影響后再回頭搞自己的東西,會發現共性的存在已經化為血液滲透在創作中,形成了慣性。所以,我們創作的人很多,獨特的、產生影響的作家不多。
讀書報:您從5歲開始下象棋,很小就得過上海區里的少兒冠軍。但是寫作都是關于圍棋。為什么?您如何評價自己的棋風?
儲福金:我的棋殺氣很重,有的吃就吃,有很強悍的棋風。專業棋手從一開始就習慣講究均衡,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必須要有殺力,不然被別人一沖就垮掉了。下了圍棋后我就不下象棋。相對而言象棋的天地太窄,棋子也少。圍棋的創作是從這幾年開始的,其實圍棋題材非常難寫,如果寫怎樣下棋人家就不看了。阿城的《棋王》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品,寫得很不錯。川端康成的《名人》也是寫圍棋。
讀書報:評論您的作品時,很多人會提到您“風格陰柔”、擅寫女性。但是棋風如此強悍,似乎與小說創作風格形成一種互補。
儲福金:也許棋風中的力量是對文學的一種補充。我的創作中也一直都有自我的尋找,到底什么是自我?也許我的另一面還沒表現出來,還可以繼續嘗試“兇猛”一點的創作。其實我當年對社會對政治很有抱負,言語過激,就是“兇狠”的表現之一。
讀書報:以圍棋為主題的創作中,無論長篇還是短篇,表達多種多樣,您是如何避免重復或單一的?
儲福金:棋語本身就具有豐富性,比如有飛,有擋,有跳,每個詞都有它的意義,雖然簡單,但可以生發出很豐富的內涵,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可以生出無窮的豐富性,每一篇都可以生發出對人生的感受和理解。
讀書報:您創作了那么多女性小說,女性人物在您的小說中有怎樣變化?以圍棋為題材的作品中,女性人物的刻畫和您之前小說中的女性,有何不同?
儲福金:在我的筆下,女性都是美的,一般讀者喜歡相對簡單的女性,比如《黑白》中的梅若云就打動了很多人。我曾經想寫豐富復雜的女性,細膩柔軟的心理描寫其實難度非常大。寫完了讀者留言說,儲福金怎么會寫這么可惡的女性?后來的創作中,我不是完全把筆墨放在女性,寫男性比較多,更多是表現人生的豐富性。《棋語》中表現各種各樣的人生,有傳奇,有感傷,更多地關注人生的滄桑,比原先的作品陽剛了一點。
讀書報:從1978年開始寫作,30多年的創作過程,您愿意怎樣總結和評價?您對自己的創作設置了怎樣的目標?
儲福金:我一直沒有走最紅的路子,也不是最受關注的作家,但我也沒有后退過。幾十年創作,基本上往前走,實實在在、越來越豐富地表現自己,我自己還是比較滿意的。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有更多的讀者,又不希望是通俗文學的作家。通俗文學寫的是共性的,了解大眾需要什么去寫什么。作為個性的作家,總想表現獨特的創作。寫作到了一定的程度,會更多地注意尋找自我。最早的時候,我認為沒有個性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作家就應該是個體的表現。現在我又加了一句話,作家的大小在于心的大小。心大了,容納社會的、思想的東西多了,投射到作品中,會顯現大作家不同的個性色彩,會圓融大作家寬廣的胸懷。這時候的作品可能會雅俗共賞。不管什么角度、字數多少,我希望以后的創作中能夠表現豐富的人性。
讀書報:能否簡單談一下您的新作?創作中可能或已經遇到的問題有哪些?
儲福金:《黑白》是表現傳統儒釋道的文化,下一步我要寫解放以后到新時期,有現代意味。這兩篇東西構成一黑一白。一個作家應該表現自己的個性和長處,世界文學才豐富多樣。我希望在這部作品表現人生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我已經聽了好多的故事,也接觸了很多棋手,但是要寫的話,還是不夠。生活很重要。想象是虛,而生活是實的。
到了一定的年齡,我常常會問: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對佛教哲學、宗教等,對可知的不可知的都理解一些,經歷也比較豐富,另一方面,也希望有藝術創新,如何表現出來,這是我的難度。
讀書報:30年,400萬字,您的創作似乎算不上高產。寫作在您的生活中是怎樣的位置?您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怎樣的作家?
儲福金:我專業是創作,業余時間就是下棋,都是我喜歡的,寫作與圍棋能夠結合,我的一生是幸福的。
寫作是我最愉快的時候。構思反而艱難,有時候摸不著頭腦,但是進入寫作的境界非常快樂,非常安定。原先我說:每一篇都要寫好,只要構思有意思就寫。現在即便有了構思,也不輕易動筆,舍棄的東西很多,減了又減;原先創作,三四天不寫有恐慌感,現在老是想,不著急,要寫好;原來不怎么改動,現在修改的時間長了,語言更加講究。曾經有一度我寫得非常多,一年發表了一個長篇五個中篇十幾個短篇,過兩三天能出一個。現在寫得少了,是因為對自己要求高了。尤其近十年,越來越少。我一直有個標準,好的小說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好的文學作品也是有滋味的,要慢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