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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周明
近兩年來,寫作教育問題逐漸從學界教育界進入公眾討論的視野中,受益于文化強國戰略與振興文化產業規劃的大勢,文化發展問題從心理層面落到了實踐層面,從散點走向集聚,也嘗試著從高端走向普惠。其中,寫作教育問題作為代表和突破口受到廣泛關注,在教育界,諸多語文專家與教師集中討論義務教育階段的語文作文問題,有文學雜志編輯自己編著“一個人的教材”,試圖為學生的閱讀廣度與深度打開缺口; 在高校學界,以上海大學、復旦大學為領導的陣營創建發展創意寫作學科,引入西方新型寫作教育模式,為長遠的文學寫作及文化產業發展提供“源動力”。但任何新生發展的事物都會產生問題,需要對癥下藥,不斷糾偏吸取經驗,而寫作教育探索過程中所產生的問題,包括缺乏常識普及、機制支持、體系化討論、系統建設、各環節合作發展等導致的停滯不前、自相矛盾,遠未受到足夠的重視討論。
筆者身處高校,也深入研究西方寫作教育機制,體察到在國內發展的諸多癥結,在此提出些看法,提供些思路。
系統時代:牽一發而動全身
寫作教育,在全球文化發展視野下,早已超出了這四個字的表面含義。從基礎層面說,它指向學生的閱讀興趣品味好奇心,對書寫自我的敏感,對自我價值觀、世界觀的探索,對“自我”形象的認識和對話。人在社會中需要一個坐標,需要參照系,在成長過程中,閱讀寫作提供了最大的幫助。從主要層面說,寫作教育指向了藝術和市場,對文學寫作的興趣和嘗試,對敘事藝術的堅持和發揚,對文學市場的孕育和擴充,是讀者和作者雙重培養的意義。從宏觀層面說,寫作教育培養的群體,是有文化使命感的群體,他們在寫作中傳播本土文化,在文化產業中提煉輸出本土價值觀,在文化交流中保持自己的文化意志力。歐美國家的寫作教育實踐以五十年的經驗反復佐證著上述意義,從嚴肅文學的影響力到類型文學市場的興盛,到影視產品輸出的價值觀和文化形象。只要我們稍加注意一下自己生活中吸收的西方文化符號,便儼然領會。
在后工業時代的今天,所有國民部門發展的首要特征便是“系統化”,從最簡單的造房子比喻,到系統互動,體驗為王,一再回饋著那句老話;孤木不成林。對寫作教育而言,更是如此,它指向的層面是一個系統內的關聯環節,是從底層基礎開始進行的環環聯動的關系。唯有齒輪互相嚙合緊密,整部機器才會正常運轉,單個齒輪固然再磨練精巧,也只是讓人看到一個部分的好處,卻忽視了它最重要的目標和整體意義。顯而易見,當下進行的寫作教育,不具備系統化發展的趨勢,只是各自為戰,沒有資源共享,更有些是觸及了固有既得利益者的神經,抱著取笑心態。
什么是系統化?沒有一個國家地區是最完美的,雖然各自有其創新。美國的創意寫作教育,以本科教育為主,課程覆蓋虛構與非虛構敘事的所有門類。向上延伸到專業碩士教育(MFA),以更風格化更小型的“工坊制”進行嚴肅文學寫作、類型敘事、影視劇本編寫。向下則拓展到高中教育選修課程,用最簡單的方式讓學生書寫自己熟悉的故事,回憶個體成長史、家族史為多。美國創意寫作教育體系的“系統化”不僅是內部的階梯式發展,更是外部的合作,與各大媒體、出版社、文學獎、公共文化服務密切關聯,打通了校內校外界線。
英國因其倡導“創意經濟”戰略,寫作教育的系統化與美國相似,內容有顯著不同——當然也有著名的培養出諸多作家的東英吉利大學存在——針對文化產業發展的寫作涉及時尚設計、影像、交互式互動軟件、音樂、表演藝術、出版業、軟件服務、旅游、博物館、美術館、遺產和體育等領域。倫敦奧運期間舉辦的“文化節傳播計劃”,這些都已經巧妙地展示給了世人。
從創意寫作系統到創意經濟體系,從一個橫截面到一個立體展現,誰都可以在復雜多元的現代實現其具有理念的目標。從寫作走向藝術,從藝術走向活動,所謂的全媒體,全產業鏈這樣詞匯的背后,正暗合了寫作教育的首要原則:尋找你在這個時代的“系統”。
港臺寫作教育的尋找
從歐美再看回我國的港臺地區,同屬中文教育文化圈,他們是如何實踐寫作教育,建立起多元整合的“系統”的。
香港向來有“文化沙漠”的包袱,發展寫作教育進行開拓創新自然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但即便無人看好,也仍然需要建設推動。在上世紀末,香港教育界對美國創意寫作系統的研究之后認為,香港本土市場暫時無法支撐起如此龐大的寫作系統,但創意寫作課程的核心意義是極為重要的,深刻影響香港未來年輕人的本土意識與創造力。沒有塔尖,就暫時忘了高度,沒有基礎,就從基礎開始培育,只要踏實堅持,自然有所收獲。
而改革教育的勇氣和決心從哪來?從共識來,從常識來。
于是,香港的創意寫作課程首先以低階的方式進入到中學教育當中,以慢性培養的方式滲透。自然,對于中學生年齡的創意寫作課程需要教師給予更大的關注和同步,然后這對于學生來說,仍不乏是件有趣的課程,新的教學方法要求教師掌握一系列訓練技巧,包括表象創意訓練,每個人都有提取大腦記憶表象的能力,能追憶已發生的事情。利用這些儲存在大腦里的記憶畫面,幫助學生敘事記人、寫景狀物;聯想創意訓練,聯想,是由看到某種事物后想到與它有關的另一種事物的心理活動; 想象創意訓練,想象是刻意把一種事物想象成另一種事物。想象不受時空限制,可以推測事物的過去和將來;幻想創意訓練,幻想就是刻意想象無中生有的事。這些訓練方式目的在于讓教師徹底激發學生的寫作熱情和自由無拘束的寫作。同時,課程吸取了創意寫作體系中聯合寫作的方式,鼓勵學生合作討論寫文章,交流彼此想法和創造力,這對于傳統的中文作文訓練而言,不亞于反轉變化,而這樣的教學試驗下來,的確在培養學生的寫作能力以及自主創新上卓有成效。這進一步激發了香港創意寫作體系的立足點,從低年齡開始進行潛力開發和創新力培養,或許是贏得未來且適合香港教育的方式。最初創意寫作課程的研發是在六所國中國小進行,多年推廣后,已成為香港教育體系中正式教學改革的成員。
在另一端,香港的高校開始直接開設創意寫作課程,但鑒于文科改革的推動力不強,課程體系的出現是略微整合了其它傳統相關課程的結果,特別是香港發達的影視專業,包括影視劇本與戲劇創作。例如香港公開大學的創意寫作與電影藝術學士課程便是如此,它同樣引入藝術家駐校制度,邀請王家衛與劉以鬯教授。
而在臺灣地區,寫作教育的探索最終歸集到一種隨意的、靈活的、散狀的方式中,由各文化基金會、企業贊助、各級別學校或出版社主辦的“寫作計劃”教育。例如有亞太地區規模最大的印刻出版社的“臺灣文學營”,它之所以獲得臺灣文學界廣泛的支持,不僅是來自印刻文學自身的歷史和號召力,也因為辦雜志,搞文學是幾代文學青年致力于做的事業,在長久的過程中,他們從年輕到中年,從入門者到如今的中堅力量,也隨時保持對此類活動的支持和參與,以建設性的姿態面對。臺灣作家對寫作營的氛圍頗為喜愛,這與臺灣文學的氛圍和傳遞方式也趨于一致。這類寫作營活動著重學生的參與和互動,透過一系列糅合影像、戲劇、自然探索等元素的寫作活動,及介紹具啟發性及貼近青年人生活的文章,希望學員在增進讀寫技巧和興趣的同時,漸漸把寫作和閱讀與生活融合。與一般對文學營的想象差不多,在連續數天內,密集式地通過各作家的工作坊、集體創作活動讓年輕人談論文學。一些在熱愛寫作年輕人心中的“明星作家”如蘇偉貞、張大春、駱以軍等也到訪跟他們分享自己的寫作經驗。
臺灣的文學營傳統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文學活動,從1963年的“文藝寫作研究隊”開始,文學營的駐營老師多是來自臺灣民間的文學大家,早期有司馬中原、朱西甯、余光中、鄭愁予等作家。如同現在的許多寫作夏令營一樣,寫作營也會分詩歌組、小說組、戲劇組、散文組等組別,只不過它用一些有趣的冠名,比如有個“復興文藝營”,詩歌組為李白組,散文組叫韓愈組,戲劇組是關漢卿組,小說組叫曹雪芹組。
做過學生也做過導師的張大春感悟說:“把你覺得有用的、最感動的、最令人著迷的或是最有趣的,分享給其他人。在我看來文學營是非常重要的民間對話形式。即使是有政治背景的復興文藝營時期,我依稀記得老師之間聊天時說到的一些很有趣的但不足為人道的掌故。那些談話對我留下來的記憶以及發揮作用連我自己都說不上來,但一定有些會影響到作品里面。這種對話一而再、再而三地,年年復年年,只要能夠擴散,能夠壯大,能夠有更多的人有反應、回應,我覺得它就是一顆種子。”
誠然,臺灣僅有這些理想主義者們是不夠的。出于歷史發展的原因,臺灣率先發展起了寫作營以及文創產業,前者堅持嚴肅文學創作,后者的人才發展大量集中在美術設計領域,但缺乏互助和交流的產業內在,使得本土資源優勢無法得到最大化的發掘,對文學市場以及臺灣文化的對外傳播產生一定程度的局限。
綜合而言,香港的寫作教育思路頗有啟示。筆者也曾在本科時編過文學雜志。現在年輕人的寫作熱情仍是高漲,但那些“八股文”稿件常令人哭笑不得。寫作教育的高質量與從小進行的語文教育質量密不可分,義務教育階段的寫作教育因為考試制度的標準化以及教師考核機制的粗糙,使得學生被迫形成了善于寫些空洞無趣的“八股文”作文,從小天生的好奇心與語言敏感被逐漸鈍化磨平,換成另一種僵化的語言和形式,以抹殺個性和自我的方式來迎合機械化的訓練。甚至以體裁而言,僅僅可寫議論文和記敘文兩種,議論文不能寫出真是心聲看法,記敘文不學習好語言和好讀本,教授的無非是哪種句子哪種技巧可以獲得高分。這種寫作教育培養出的學生,可以說毫無寫作能力,連最具形式技巧的公文寫作能力都不具備。那么這樣的寫作教育存在又有什么意義?如果要責怪當代文學的整體素質,那完全可以追根溯源去找,找到“元兇”才知道困境在哪里。如果說以前是明知不可為而不為之,那么現在若繼續不作為,不啻于是空談文化。
轉型中的中國寫作教育
要論寫作教育最大的困局,不在高校寫作模式轉型——盡管有諸多抵牾,至少仍是靈活有機的師生關系和學院自主——恰在于基礎的義務教育階段。青少年時代的價值觀養成和“自我發現”在語文教育的閱讀(教材)寫作中有最深影響,這個環節若能發展好閱讀寫作教育,向上的環節便能聚焦于更多的系統聯動建設,整體的文化人才質素也將極大改觀。
無論是初等教育期間的寫作觀念,還是高校創意寫作教育的新變化,寫作教育不是揠苗助長,不是無的放矢,更不是抹平天然。歸根究底,寫作教育是一個教育觀念革新的問題,涉及到文化發展,更是難以言輕。系統化的聯動發展,整合多元只是第一步,后面要做得更多,但第一步,我們仍未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