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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接受美學康斯坦茨學派的重要代表沃爾夫岡·伊瑟爾轉向文學、人類學研究后有個著名的論斷,他認為,“自我的呈現與超越是人的基本需要,而文學虛構正是人類呈現并超越自身的一種方式,這是文學何以存在、人類何以需要閱讀文學的深刻根源。”他提出,好的文學應當在想象與虛構中越界。而今,我們或拘于事實,或難以想象,虛構能力或說原創力與精神敘述能力嚴重下降,這主要體現在當下的文學創作中的虛構敘述,包括詩歌、小說、戲劇等。以長篇小說為例,因為較其他虛構文本而言,今天的長篇小說創作面臨尷尬,尤其沒有難度的寫作泛濫成災。
首先,發表的低門檻甚至無門檻,使之出現寫長篇小說的“一窩蜂”現象。這與網絡文學一樣是個雙刃劍。
一方面,由于網絡的生產方式具有全民參與的特征,在短短十年時間里,無論是按字數還是按篇數計算,網絡原創文學作品已經遠遠超過當代文學60年在紙質媒體發表作品的總和。網絡海量的點擊率,以及發表的無門檻或低門檻、包容性和開放性等特征,使文學藝術行動正在前所未有地公眾化、甚至娛樂化,“惡搞”之風盛行。媒體副刊發達、互聯網的迅速普及,本質上改變了紙質媒體時代表達的方式,使得個人的公共表達不再困難,任何人都可以借助這個平臺對公眾發表自己的觀點。網絡刊物、網絡論壇、博客、手機短信等等,隨時隨地都可以閃爍星星點點的文學光芒,而并不需要等到雜志和圖書編輯來決定作品的命運。依靠網絡上的點擊率,一位寫作者就有可能成為萬眾追捧的明星寫手,而并不需要等待主流機構或傳統方式的認可。于是,成千上萬的長篇小說在網絡上走紅,當然真正好的稀少。而傳統意義的長篇小說,每年出版大概不過1200部,一天也就能出3部,而事實上,只有不到一半的長篇小說能進入市場流通,另外一半,說好聽點叫自娛自樂,說不好聽就是“造紙”后迅速變成了廢品。長篇小說題材和數量不少,品質好的卻是少數。半部作品現象普遍,參加過近期三屆茅盾文學獎讀書班,也就是說讀了近十余年中國有代表性的傳統意義的長篇小說,那真是個既有欣然愉悅,更有苦不堪言的閱讀經歷,頗有體會。
另一方面,近年出現一窩蜂寫長篇小說的現象,還來源于作家的主觀愿望。一個作家從事多年寫作后,希望有部有分量的厚重的作品或說有幾塊“磚頭”擺在那兒,尤其中年作家,我們都能理解。因此,一線重要作家的中短篇小說越來越少,許多人奔長篇小說去了。而大多寫長篇小說的作家又缺乏難度寫作的能力,一個意念冒頭就嘩嘩開寫,信筆由韁,寫到哪兒是哪兒,注水現象,半部作品現象,頗為流行。面對材料,如何尋找自己對生活的獨特發現,如何選取表現的獨特角度,如何結構,如何挖掘個人藝術潛力,如何開拓敘述和漢語新的可能性等等,幾乎很少人做充分的案頭準備與思考,尤其準備幾年以上的更為稀少。這是創作是否誠實的道德問題。長篇小說創作是個復雜的創作工程,急功近利與輕率下筆都與成功無緣,也為此,長篇小說創作和出版在當前面臨尷尬境遇,寫作愈加艱難。中短篇小說質量高于長篇小說,幾成共識。
其次,現實題材的小說寫作變得越發困難。
在一定意義上,這個難度有一些天然的因素,因為正在進行的生活是遠沒有沉淀、沒有定見的現實,依靠作者自己的發現與把握,必然有一定的難度與風險性。如果一旦表現和把握出現偏差,那么對作品就是巨大的損傷。而在信息發達的當下,人人處在是是而非的包圍中,真相蜂擁而至,面對轉型社會復雜而豐盛的生活經驗,許多作家應接不暇,更難以概括,以致出現長篇小說普遍寫實和仿真的現象,大多作品看到什么是什么便寫什么,缺乏有難度的文學性的表現。哪怕《
秦腔 》這樣具有影響力的作品,也因其仿真而引發詬病,幸而賈平凹有高超的白描功夫,尤其細節描繪的精彩紛呈。也就是說,作家概括當下生活越發困難,既缺乏把握能力,又缺乏想象力,“太實了”的作品比比皆是,令人閱讀痛苦。于是,呼喚“原創性與想象力”成了當下的一個共識,2008年《 收獲
》聯合多家名刊舉辦“春申原創獎”,便是一舉。也因此,我們看到1990年代以來的長篇小說創作中,獲得巨大聲譽的幾乎全是歷史題材的小說。《 白鹿原 》、《 長恨歌 》、《 塵埃落定 》、《 古船 》、《 張居正 》、《 額爾古納河右岸 》,甚至《 暗算 》,等等。他們描寫了一個個經過積淀和發酵的現實,這個現實已經達成了共識,所以整體上使讀者容易接受與認同。
第三,長篇小說藝術形式被大眾媒介同化的現象。
今天的長篇小說在虛構的形式上,在文本結構上,無可避免地受到了大眾傳媒尤其電子傳媒的影響。例如過去我們傳統的線性敘述中,故事開頭是為一路奔結尾而去,現在的文本很零碎、枝蔓四伸,猶如我們用鼠標百度搜索,一個關鍵詞,所有相關詞條涌來。例如林白的長篇小說《
致一九七五 》就體現了這種花開多枝的文本結構。這種放射性結構,既豐富了長篇小說的結構藝術,又在一定程度上損傷了長篇小說的內在邏輯與節奏。此外,這種同化還體現在為影視而創作的長篇小說,或者受影視影響的不自覺上,不少長篇小說充斥大量的對話、場景細節回放、故事戲劇性加劇、為故事而故事,而忽略長篇小說對人物的豐滿、細節的精彩、文本的架構、敘述的節奏乃至小說的懸念等小說性的追求,忽略個體在歷史進程中無法把握自我命運的背后,所表征的人類的普遍生存的困境。很大程度上,商業化傾向減損了作品的文學品質與藝術力量。
第四,全球化背景下的本土化敘事成為文學探索的一個熱點,尤其傳統深厚的鄉土文學呈現新的更為豐富的表現。
這一變化推及整個文學創作中,包括詩歌、散文、中短篇小說。而從敘述學而言,作家們認為小說虛構需要調整,越是全球化,地方性敘事的意義越是突出,如近年關于中國經驗、中國化等理念的提出。立足本土經驗,是面向全球化境遇的一種文化姿態。從馬爾克斯到今天的大江健三郎、帕慕克和胡賽尼等,中國作家重新探索:新的文化語境中地方性敘事到底有哪些新的空間?哪些新的可能性?于是,我們自身的文學資源也就越發顯得珍貴,《
紅樓夢 》、《 金瓶梅 》、《 水滸傳 》等經典重新從書架上取出來,重新放在了作家們的案頭。于是,出現新鄉土寫作。許多進城了的作家,如閻連科便發出“回家吧,那里有你需要的一切”。閻連科的婁耙山,莫言的山東高密,賈平凹的商州清風街,周大新的湖光山色,畢飛宇的平原王莊,紅柯的哈納斯等等,一股股濃郁的原鄉況味,開始彌漫中國文學的天空。“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入圍的24部長篇中,新鄉土敘述占了近半數。然而,像所有發展中國家的特性一樣,作家們面對當下中國前所未有的城市化現象,也出現了表現與概括的困難。進城打工而難以融入的“快城快客”,留在鄉村最后背影的老人婦孺,土地的野生化,鄉村精神的荒蕪化等等,這都是中國憂郁的靈魂,近十年長篇小說的鄉土中國的形象越來越多,卻難以整合,更難以表現。“2008上海雙年展”便以此作為主題,所謂“快城快客”,幾乎調動了所有的藝術形式,展出的依然還是一些思想內涵偏淺的一己之見,無濟于事的呼吁,以及碎裂的鄉村形象。費孝通的《
鄉土中國 》與《 鄉土重建 》,在今天更富有現實意義了。土耳其作家帕慕克200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皇家學院授獎詞如是說,“在追求他故鄉憂郁的靈魂時,發現了文明之間的沖突和交錯的新象征”。當我們每年以數千部長篇小說面世時,那么,又有誰能把中國的憂郁描繪出來呢?
因此,在人人被同化的危機中,要自由言說,自由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感受,寫出自己新的發現和新的表現形式,保持個性,拒絕同化,這是頗具難度的。要在警覺中才可能獨出品質,在對當下社會與生活中進行靈魂挖掘,不放棄難度,并進行有難度的創作,成了當下文學創作中的一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