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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自己無法談論小說,包括長篇小說。
或者說,無法在真正幫助自己寫好小說,包括長篇小說,這樣一種前提下來討論小說。
讀過很多長篇小說,古今中外。不談的時候,似乎知道什么是長篇小說,或者說,能感到那個朦朧而精妙的存在,卻無法清晰地描述。
寫過三部長篇小說。目前,手也正在寫著新的一部。每一部小說,都在強化,在擴展對于長篇小說這種文學體裁的感受——在某種特定的形式下,它在具象層面的敘事與呈現,它內在的情感與哲學意味的抽象表達,所有的可能與這種體裁本身的種種局限。應該說,每一次寫作,感受都是強烈而深刻的。而且,這些感受似乎都與通常見于各種論壇和媒體對于長篇小說的討論不太一樣。
所以我說,至少在我自己,無法從真正的意義上來談論長篇小說這樣一個文體。因為當我們把長篇小說作為討論對象時,其實指的是已經完成的那些作品。過去我們討論具有經典意義的長篇小說。今天,常常還要加入對于那些在商業上取得或大或小成功的暢銷小說的討論。但無論如何,大家所討論的東西,都是過去時——面對已經完成的作品,援引已經形成的理論。而且,這種討論又很少是從小說修辭的角度。不是基于某種小說形式所提供的種種可能性來進行
探討,而是離開文本,討論應該如何或未能如何。我以為,我希望的關于小說那種討論,可能是小說討論中最為重要的東西。但這樣的討論又是非常稀
有的。一般而言,大家所討論的都是些一般的不言自明的東西:時代、思想、文化、道德,往往都特別振振有詞,特別高屋建瓴,但這些東西與小說有關連嗎?當然。但這些東西其實與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都有著關連。
我自己也常常在用這樣的方式,在不同的場合談論著。
談論著那些已經完成的小說。
談論著那些已經完成的別人的小說。
我曾經以為,這樣的談論對于我的寫作是會有幫助的。認為這些討論,會幫助我們洞悉寫作的秘密,把那些幽暗未明但又確實存在的世界,用理性的燈光照亮,就像舞臺上一束追光隨著那個妖魅的舞者四處移動,使藝術精靈附上一個美麗身體時的迷離妖嬈的時刻被成功捕捉并刻意呈現。或者,像是一個樂團的指揮,手中的魔棒所指之處,某件尋常的樂器突然發出不平凡的聲響,隨著這聲響與旋律,我們感官敏銳,情感下沉,而靈魂卻輕盈地上升。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我常常參與各種各樣關于小說,關于長篇小說的討論,但自己期待中的那神啟一樣的時刻卻并未出現。
于是,我開始懷疑,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這樣的討論也許是沒有什么幫助的。我記得庫切說過,批評其實是“種種解構行為”。我查了一下書,他的原話是這么說的,“沒有必要擔心經典是否能夠經得起批評的種種解構行為,恰恰相反,批評不僅不是經典的敵人,而且實際上,最具質疑精神的批評恰恰是經典用以界定自身,從而得以繼續生存下去的東西。”
也就是說,庫切所指的批評,或者今天我用的這個更平淡的詞:討論,也如我前述,是針對已經完成的作品,并通過質疑與叩問,來界定,并最終確定經典。也就是說,批評是在對已經產生的作品品質進行甄別。但這似乎不是一個作家的責任。一個作家如果參與了這樣的討論,那也是作為一個讀者,或者一個兼職的批評家。
在我看來,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種種關于自己正從事的那種文體的討論,至多可以確定他已經完成的作品達到了什么樣的水準,但對于他將要進入的那些作品的完成卻沒有什么幫助。或者說,這樣的討論可以幫助一個寫作者生產出達到標準的作品,但無助于他寫出更好的,用我們今天的喜歡用的詞,就是無助于他寫出有創新性的,有超越性的作品。
因為,那些將要誕生的好作品,都是從富于想像,勇于探索,敢于失敗的人的筆下產生的。形式如何與新納入視野的內容相契合,相激發,這種可能性很難從已有的小說陳規中獲得保證。未來的好小說,是一個肯定存在,但卻陷藏在人智識與經驗迷霧中,難以蹤跡。簡略地說,在我看來,和很多小說批評所說不同,在小說世界里,就內容來講,并沒有什么特別新鮮的東西。小說并不是蹤跡多變的現實生活,把那些社會或個人生活中表象上的多彩與紛繁納入到小說中去就能使得作品具有新鮮奇異的品質。這樣的事實,在小說世界里,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小說當然要新,但小說有自己的新法。小說的新,取決于寫作者的尋找。尋找到一個好形式。這個形式不是種種現代派文學涌現后的那種意義上的新,但對寫作本人來說,這種形式是他從未嘗試過的,但是一旦成功,就使他有了一個方便法門來處理與呈現內容。從尋常的意義上講,這種內容可能是新的,也可能是舊的,但當他尋找到了自己最恰切的方式,這些內容便會因形式而變新。也就是說,小說形式,它的結構,它的語言方式,甚至寫作者行文時的情感溫度,都幾乎會自動地取舍與剪裁,都會幾乎自動尋找內容中舊里的新與新里的舊,這等于給了作者自己和以后的讀者一個主觀的取景器。寫,或者不寫,就是看見,或者不看見。清楚地看見,或模糊地看見。是富有意味地看見,還是一般性的看見。以此,確定這是一個敏感銳利的文本還是一個麻木遲鈍的文本。這是判斷一個寫作者成功抑或失敗的關鍵。一個老練的小說家,可能會把太新的東西處理得陳舊一點,當然,好的小說家也有能力使很舊的東西煥發出新異的光彩。
因此,一個有經驗的小說家,不需要寫完整部小說,就會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功地找到了一種恰當的形式。甚至,只需要幾行字,都可以知道。
所以,這樣的一個過程,又如何在事前加以討論呢?
更何況,一部小說的寫作進程中,還有一個精靈在游蕩,那就是想像。想像不是憑空捏造,想像真正的功能是重塑現實。無論情境,人物,事件,以及事件的進程。想像的過程是以“美”與“善”去尋求“真”,一方面基于其對于人生的體驗,另一方面,也有著神秘的超驗性的東西。如果說作家寫作也需要一點小小的天才,那這種通過想像進行的綜合與重塑能力,正是其天才的一個重要方面。
小說寫作不是發布天氣預報,不能僅憑過去積累的經驗,就對未來建立準確的把握。小說也不是考古,只要不遺漏地層中的文化信息,就可以作出周全的報告。小說是未來。即便取材過去,其意圖也是面朝未來。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所有未完成的態度嚴肅的作品,也都屬于未來。如果所有未來,都能在事先洞悉,那未來的魅力也就蕩然無存了。我所以喜歡從事寫作,正是這種可以感知,但不能準確預見的魅力使我深深著迷。
這不是說,我因此就要否認人類關于小說的看法與經驗也是一種寶貴的知識積累。因為小說是有知識的,關于時代的知識,關于道德的基本原則,特別是針對人與社會的認知而積累下來的種種思想,都應該是一個寫作者應有的精神儲備。還是引用庫切說過的話吧,這些知識的積累,最后能幫助作家捕捉到“穿透肉體的天堂的光輝”。但這些知識又是如何幫助一個好的文本的生成,如何閃耀“天堂的光輝”,具體的途徑與達成的方法,還是需要寫作者自身的探索。
就中國今天的文學現實來看,我想,至少,古今中外那些偉大作家對于文學本身的虔敬,對于文學之于世道人心應該承擔的責任,還是需要多多討論,并自覺承擔與實行的。
所以,當我不在寫作,也愿意作為一個讀小說比較多的人,一個認真的讀者,也來談談小說。
再或者,談小說的不可談之處,也是在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