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于1409年的南新倉,曾是南糧北運的重要倉庫。時間過去將近六百年,這座古老的糧倉又迎來一位來自南方的“佳人”——廳堂版昆曲《牡丹亭》。六百年的糧倉,六百年的昆曲,在過去五年多時間里,每周五、周六堅持演出,連演六百多場,接納觀眾三萬多人次,票房接近四千萬元。曾淹沒于“逐利”聲中的廳堂版《牡丹亭》,如今又重新引起人們的審視與思考:對于小眾的昆曲,受困的傳統戲曲,這是不是一個值得學習的案例呢?
美是唯一的標準
擦去女兒嘴角的奶油,吃完“牡丹宴”自助餐的汪女士和丈夫一起帶著孩子步入餐廳隔壁的劇場,準備欣賞廳堂版《牡丹亭》。
一進劇場,汪女士就覺得自己今天這個票買得值,糧倉里雖然沒有雕梁畫棟,但原木質感的建筑結構帶來的是一種不張揚的奢侈和年代感,舞臺上放著透明的魚缸,一向就有些文藝情懷的她,喜歡的就是這種調調。他們買的380元的票,位于舞臺右側,觀賞效果并不是最好的,但汪女士覺得這種氛圍就很能感染人,她知道自己六歲的女兒并不能完全領略這種美,“我就是想讓她從小接觸這些美,日積月累的影響慢慢就會顯現出來。”
燈光略暗,古糧倉浸入一片肅靜,人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幽咽的笛聲忽自身邊響起,笛師從觀眾席后方慢步踱出,眾人訝異地回頭……廳堂版《牡丹亭》第616場演出的情景幾乎與第一場完全相同,仍然能夠讓臺下觀眾覺得新奇,覺得必須屏息凝神去領略。這正是該劇制作人王翔想要的,他要讓觀眾知道,昆曲是一種必須尊重、心存敬畏的藝術品,而不是娛樂產品或是餐飲的附屬品。
為此,他設計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牡丹亭》,用臻于極致的手段來包裝,包裝的唯一原則就是“美”。昆曲名家、該劇導演汪世瑜說,一方面是戲的美,全本《牡丹亭》共55回,廳堂版刪去了眾多枝杈人物,濃縮到8個回目90分鐘,集中展現全劇精華“杜柳之戀”,可以說每一回都是重點,都是高潮,都有精彩唱段。
另一方面則呈現出形式之美。光是挑演員,王翔就費了不少心思,他親自從蘇州藝校挑選出該劇主演胡哲行、呂志杰。從表演來說,當初只有十九歲的兩個孩子還不算成熟,但卻是備選者中扮相最好看,最賞心悅目的。“為了這種美,有時甚至不得不做一些舍棄。”他說。“尋夢”是《牡丹亭》中比較重要的一折,就因為胡哲行難以駕馭,不得不忍痛刪減。王翔認為,作為一個文化產品,不能完全從戲劇角度去要求廳堂版《牡丹亭》。汪世瑜也說,傳承昆曲并不一定要原封不動,“昆曲從誕生到現在改變了很多,我們今天也要考慮現代人的審美。”
身著華服的才子佳人在前,王翔又通過豐富舞臺元素來渲染和加強這種美。演出中,觀眾席間和舞臺上不僅會落下花瓣雨,還會有真的雨水灑下來,尾聲時,真有幾十只彩蝶翩翩起舞,讓觀眾對劇中人的歡欣喜悅感同身受。而劇中每一回目演出前都有書法家現場在燈籠上書寫回目名稱,也讓觀眾感受到一種傳統的儀式感之美。種種美的疊加,讓大多數并不熟悉昆曲的觀眾,不得不對這部作品肅然起敬。
散客的票房“奇跡”
2007年剛開始演出時,十九歲的胡哲行懵懵懂懂地并沒意識到自己在做的是怎樣一件事:“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好偉大的事情,在昆曲甚至傳統戲曲歷史上都從來沒有一個演員,能夠在五年時間里在同一個地方把一出戲演出六百多場。”
其實,不光胡哲行當初沒敢想,就連這部戲的藝術總監和導演也沒敢想。最初,“藝術總監林兆華和導演汪世瑜都認為,這戲能演個十場八場就不錯了,汪老師甚至覺得自己只是陪‘公子讀書’,我也以為一百場就是極限了,后來演到200場,我們還特意舉辦了一個活動來慶祝,后來就顧不上慶祝了,這不一口氣就演到了六百多場。”王翔大為感慨。即使到了現在,林兆華經常還會特別納悶兒地問王翔:“你到底是怎么做的?這簡直就是個奇跡!”
廳堂版《牡丹亭》定位于高端商務人士,是東二環商務區定點采購單位。但事實上,這里每年70%的票房來自散客,包場及團體票只占30%。從上周五演出現場來看,觀眾中既有汪女士那樣的一家三口,也有聚會的朋友、約會的戀人,還有一些外地或外國游客。帶著外國朋友來看戲的陳小姐是聽了朋友的推薦:“古代的糧倉,古老的昆曲,一聽就覺得有一種特別優雅的感覺。再加上還可以吃飯,讓外國朋友吃了中國飯再看很能夠代表中國文化的演出,我覺得這樣的安排比較好。”
廳堂版《牡丹亭》堅持這么久,最重要的力量就是這70%的散客。“如果我們只是依靠大的企業客戶的話,這個項目的生命就會很脆弱,經濟環境好的時候票房好,2009年經濟危機時和今年,集團客戶方面的情況就很不好。而散客消費受經濟環境影響很小,這樣才能更長久。”王翔說,能有這么多散客,一方面是因為廳堂版《牡丹亭》始終保持著固定的時間、地點,固定的頻次,變成常態的服務項目,任何一個觀眾或游客想要選擇這種消費都很方便。另一方面也靠口碑效應,“很多觀眾欣賞完這個作品都有一種滿足感,都會變成我們的活廣告,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影響到越來越多的人。”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戲的質量一直保持恒定。為了保證演出“不水”,一百場以前,汪世瑜每周都要把戲重新歸置一遍,周五演出結束后說問題,周六調整“回戲”,現在則是每個月調整一次。為了保證演出始終悅目,演出五年多來,服裝就用了兩版六套,都是知名設計師的作品,貴的數萬元,便宜的也得好幾千。王翔說:“有些錢要省,有些錢就不能省,演員傳遞的是一種精氣神,絕不能破衣爛衫地演,日本歌舞伎視干凈為圣潔,我們的戲曲如果不能解決干凈這個問題,就永遠脫離不了社火的層次。”
雖然這出戲已經唱了五年,僅有五十多個座位的劇場,接待觀眾不過三萬多人,對于北京這樣的大都市來說,仍有非常大的市場空間。為此,去年王翔又續了十年的租約。他相信,廳堂版《牡丹亭》會像景山、北海一樣,一直站在那兒,迎接流水一樣的游客。
一出戲帶動一條街
對于市場堪憂的傳統戲曲來說,廳堂版《牡丹亭》五年多4000萬元的收入聽起來很誘人,但仔細算下來,卻并沒賺什么錢,一年的盈利不過百萬元。“用昆曲賺錢本身就不太可能,我們能做平或略有盈余已經很不容易了,這個不能用純粹的商業標準去衡量。”王翔說。然而是什么讓一個商人堅持做一個不怎么賺錢的項目呢?
廳堂版《牡丹亭》不僅推出了一個昆曲的品牌,同時,它還推出了“糧倉”這個品牌。在南新倉街區,眾多餐廳酒吧將“糧倉”圍在中央,而它在這條街上也的確起到了核心作用,成為這個街區不可或缺的標志。《牡丹亭》突出的文化個性和內涵,也讓糧倉成為一座有文化個性的建筑。在糧倉,王翔的主要收入來自承接活動、場地出租、會所服務等,一年收入近千萬元。“如果沒有《牡丹亭》,糧倉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品牌價值。”為此,去年王翔又續租時,糧倉的租價并沒有水漲船高。
《牡丹亭》與糧倉的關系,對于文物古建資源豐富的北京來說,也是值得借鑒的。在演出《牡丹亭》之前,糧倉破敗得已快塌了,作為北京市百貨批發站的倉庫,里面存的都是笤帚、拖把、暖水瓶等日用百貨。王翔用了整整一年時間才把它改造成今天的模樣。和現代生活產生關聯后,這座建筑重新煥發了生機。其實,國外也有利用企業來保護文物古建的經驗。比如,巴黎市政府以一年一歐元的價格將一個古堡租給一家唱片公司,但公司必須承擔起古堡每年維護整修的費用,就像領養一個孩子。北京的古建也面臨著誰來領養的問題,既保護又利用是一條重要的路。
王翔的事業也在《牡丹亭》這個平臺上獲得了更大的發展,通過這個項目他獲得了更多的社會資源。近年來,他先后推出話劇《老舍五則》、昆曲《憐香伴》,以及正乙祠的京劇駐場演出《梅蘭芳華》,紫荊劇院的京劇表演秀《霸王別姬》等作品。接下來,他還將為美國林肯藝術中心制作昆曲《白蛇傳》,并為蘇州昆山一家酒店打造一部大型昆曲實景演出。
藝術與商業的門檻
2007年,剛剛誕生的廳堂版《牡丹亭》曾因為12000元的包廂價格而備受質疑,認為它抬高了昆曲的門檻。當時的昆曲界面對這個新生事物,也抱有很多懷疑,許多昆曲人都認為它不可能長久地經營下去。
時隔五年,在它演出六百場之后,雖然很多昆曲界人士還是沒有去看這個戲,但他們也在重新審視。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侯少奎、計鎮華對價格問題都不以為然。侯少奎說:“欣賞這樣的高雅藝術,它的價格也不算貴,高雅藝術應該有高價格。”侯先生參加了日前在北大百年講堂舉行的“昆曲雅集”,他看到這次演出在地鐵里、報紙上都做了廣告,宣傳效果也非常好,“我們國有院團應該向王翔學習,昆曲應該得到更好的包裝與宣傳。”侯先生說,他明顯感覺到,隨著青春版和廳堂版《牡丹亭》逐漸被大眾接受,昆曲的影響力也在逐漸增強,找他做講座、做活動的人越來越多了,參加活動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了。今年,他在北大的一次講座,300人的階梯教室坐得滿滿當當,講課結束時,還有很多學生拉著他要合影、簽名。
作為一樁生意,廳堂版《牡丹亭》成功地打造了品牌,贏得了關注。但昆曲作為一種承載眾多期望的藝術形式,即使作為生意來經營,也不可避免地承擔著藝術上的責任,對它在藝術方面的表現也會有更高的期望。有人認為,目前的廳堂版《牡丹亭》美則美矣,但藝術上卻有形式大于內容之嫌,表演也經不起更仔細的琢磨,演員的水平還有待進一步提高。吳小姐和一位外國朋友一起去看戲,她的朋友覺得很新奇,但她卻略有失望:“不了解東方文化的人看熱鬧還行,在我看來還是稍微有點淺,昆曲文化本身還是很值得細細挖掘的。”同時,五年六百多場演的都是同一出戲,也被認為過于狹隘,內容單一,很難吸引要求更高的回頭客。
王翔表示,接下來他還將制作昆曲《西廂記》,此次在北大百年講堂舉辦“昆曲雅集”,也是為了向昆曲界證明自己是真愛昆曲的,而不僅僅想借昆曲賺錢。
專家觀點
廳堂演出的前世今生
張永和
皇家糧倉廳堂版昆曲《牡丹亭》自2007年5月18日首演至今五年余,已演出616場。日前,主辦單位在北大百年講堂舉行了紀念活動,邀請蔡正仁、張繼青、張靜嫻、汪世瑜、張洵澎、計鎮華、侯少奎、王芳等11名國寶級昆曲藝術家,演出他們拿手的昆曲劇目,觀眾踴躍,一票難求。
所謂皇家糧倉廳堂版昆曲《牡丹亭》,即在現今的東四十條,原清朝存放祿米的南門倉內,經修繕已成為集餐飲、演出于一體的文化場所,觀眾可先在東廳堂品嘗自助牡丹宴,再到西廳堂觀看小型舞臺上的昆曲演出。此廳堂版昆曲《牡丹亭》,演員都是來自蘇州藝校學習昆曲的高材生,該劇把湯顯祖的《還魂記》即《牡丹亭》進行了改編,主要是將原來的全本五十五回壓縮成八回,包括經常在舞臺上演的《游園》、《驚夢》、《拾畫》、《叫畫》,以及最后杜、柳完成花燭團圓的《回生》等折。演員陣容精干,只有杜麗娘、柳夢梅、春香、石道姑和四個由花臉扮演的花神,90分鐘內讓觀眾將《牡丹亭》的精彩部分盡入眼簾。五年來演出六百多場,說明觀眾還是比較喜歡這種演出形式的。這種演出,好處就在于劇場小,舞臺小,演員集中,觀眾可以很細致、近距離地欣賞,真是演員須眉皆可窺,演員舉手投足都難逃觀眾的眼睛,這對于觀眾了解、欣賞以精湛細膩為表演特點的昆曲藝術,門徑簡單而可行。另一方面,由于這種近距離的欣賞角度,對于演員來說,也是一種高標準、嚴要求,很難有絲毫懈怠的機會。過去,戲班流傳著一句話,演員最怕“當面審賊”,即指這種毫無掩飾的零距離的審核,所以這是最難的一種表演方式。應該說,這種形式對于傳播與弘揚昆曲藝術是一件好事,從目前看,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方式,但也應該指出,這種方式只是諸多演出方式中的一種,亦不能以偏概全。
其實,這種演出方式古已有之。像紫禁城內,現存的戲樓和戲臺,足可以說明這一點。紫禁城內,包括過去的圓明園、頤和園,都有上下三層的大戲樓,分別為第一層壽臺、第二層祿臺和第三層福臺,一般演出,都在第一層壽臺上,壽臺的演出面積為196平方米,是普通戲臺的幾倍,可以容納上千演員,專門演出豪華陣容的大戲,而且上有天井,下有地井,根據劇情要求,神仙可以自天井凌空降下,地府諸神可以從地井冉冉升起,光怪陸離,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宮里還有許多小戲臺,如漱芳齋內的風雅存小戲臺,寧壽宮倦勤齋內的小戲臺,長春宮內的怡情書史小戲臺,景祺閣和儲秀宮的室內小戲臺……康熙、乾隆、咸豐,以至慈禧、光緒,都經常在這些小戲臺上觀看一生一旦的昆曲演出。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康熙年間,無論是蘇州的李煦、南京的曹寅,還是北京的李漁,都在自己典雅的庭院中蓄養了戲班,每逢佳節吉日,必擺宴、設戲,舉行慶典,邊享大宴,邊賞大劇,這就是以后堂會戲的濫觴。后來發展到王府貴胄、富商大賈也經常搞這種堂會戲,遍請名角,或請到自家庭院,或外租茶園酒樓,大演堂會戲。其中,既有金戈鐵馬、急弦繁管、角色眾多的群戲,也有笛聲咿啞、戲鑼悠揚、或一生一旦或生旦相偕的昆弋節目。隨著時代的變遷,這種形式在1949年前后一段時間即銷聲匿跡、煙云散矣。近些年來,皇家糧倉出現的既可就餐、又可觀劇的廳堂版《牡丹亭》,亦非獨此一家,還有像正乙祠、九朝會以及類似性質的湖廣會館、恭王府等場所,也延續著這樣的演出方式。
這種有歷史淵源的演出形式,今天又重張旗鼓,恐怕是有原因的:一是在經濟富足的今天,人們對精神生活的要求以及對民族藝術的興趣與日俱增。而組織者順應時代潮流與觀眾要求,探索出這種多樣化、多層次的演出形式,將過去上流社會的堂會拿到今天大庭廣眾中來,不僅弘揚了昆曲藝術,同時也獲得了較高的商業利潤。其二,這種探索形式的成功,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選擇了像昆曲名家汪世瑜夫婦這樣的行家里手,作為藝術指導,保證了演出的藝術水準。路不錯,便是捷徑。還有一點希望,就是演出劇目要更豐富,像《西廂記》、《長生殿》、《桃花扇》等經典,都可拿來呈現于廳堂之上;演員也需再提高,更盼能請一些泰斗式的藝術家加盟其中,以增色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