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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中國當代新生代科幻的主要代表作家,中國科普作協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1963年6月出生于北京,祖籍山,山西陽泉長大。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超新星紀元》《球狀閃電》“地球往事”系列(《三體》《三體II:黑暗森林》及剛剛出版的《三體Ⅲ:死神永生》)等,中短篇《流浪地球》《鄉村教師》《朝聞道》《全頻帶阻塞干擾》等。曾多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
“劉慈欣,我在網上看到有個寫科幻小說的人很火,他的名字竟然也叫劉慈欣。” 同事驚詫的樣子,顯然不知道“彼劉”就是“此劉”。白天,“此劉”的身份是山西娘子關發電廠的工程師;晚上,“彼劉”在科幻的世界里徜徉,電腦鍵落之處,滑落幾億光年之外的日月星辰。
多年來,很少有一部本土科幻小說像《三體Ⅲ》這樣受到各界讀者的熱烈追捧。在網絡上,這部小說被頻頻提及,成千上萬的讀者把劉慈欣尊稱為“大劉”。
中國科幻文學最高獎銀河獎連續8年,執著地青睞劉慈欣。“三體”的銷量達40萬,是國內近20年來最暢銷的科幻小說。有評論認為,近年的科幻小說創作中,劉慈欣“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平”。這一評價也許需要時間證明,但是劉慈欣所帶動起的科幻熱的確值得分析。
讀書報:有沒有嘗試轉向電子出版?
劉慈欣:我的確把版權賣給過網站和移動基地,可是一家一年才分我100多元收入。他們的實際瀏覽量我并不清楚,信息不透明,作家比較吃虧。我覺得體制得改,要給作家較高的預付款,這樣才能調動作家的積極性。
讀書報:最早接觸科幻是什么時候?
劉慈欣:文革時期,沒書看。父親的舊書被視為毒草,放在一個箱子里,塞到床底下。記憶中箱子里有很多書,包括國內的長篇小說,也有托爾斯泰的小說,我還小,繁體字看起來很吃力,最早看的是儒勒·凡爾納的《地心游記》,還有喬治·奧威爾的作品。后來看到蘇聯的科幻,阿·卡贊采夫的《太空神曲》和葉弗列莫夫的《仙女座星云》,感覺很震憾,以前的世界很狹窄,像是間黑屋子,現在打開門走出來,世界突然大了很多。
我對科幻小說的喜歡,不止是從科幻得來的,是從科學、數學、物理得來的。坦率地說,我沒對文學產生過興趣。我在小學高年級時讀完《紅樓夢》,是為了打發時間,實在沒辦法才從頭到尾讀完了。前一段突然想起來,四五十年過去了,再看《紅樓夢》應該理解會更深。抱著這種想法,找來《紅樓夢》——小時候我還能看完,現在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覺得十分無聊。
讀書報:你從西方科幻小說那里,學到了什么?
劉慈欣:西方的科幻小說風格多樣,有的偏技術,有的偏社會,各有各的優點。總的來說,科幻文學是科學技術催生的,人的想象力插上科學的翅膀變得更廣闊、更深遠;神話是百分之百的想象,科幻不管希望多小,總有實現的可能。科幻把幻想區別開了,這是西方科幻給我的感覺。
我看的科幻小說很多,大概有三類,一是阿瑟·克拉克,是西方傳統的以技術內核展開的小說,讓人感受到宇宙的宏大與個體渺小的反差,感受到技術帶來的美感;二是艾薩克·阿西莫夫的作品,他的《基地系列》讓人感到科幻可以創造平行的完整的世界,可建立在理性的設定上,通過簡單的科學設定展開故事,《機器人系列》也是如此;三是西方社會科學性的作品,喬治·奧威爾的《1984》可以設想一種不存在的極端的社會狀態,通過這種狀態,思想實驗能夠抵達主流文學達不到的層次,能夠更深刻地認識現實。
讀書報:你在1999年發表第一篇作品,同年就獲中國科幻銀河獎一等獎,此后也是屢屢獲獎。我想這不僅僅是運氣。
劉慈欣:我是執著的科幻迷,從1970年代末就開始關注科幻文學。隨著《珊瑚島上的死光》,科幻文學出現了,有一段時間又中斷了,中間有一段漫長的過程,對我來說很像歐洲中世紀一樣漫長黑暗,一下子跌入谷底。沒有渠道繼續關注科幻小說,我就產生了自己寫的念頭。但只在腦子里想想而已。當然思考并沒有停止,后來的創作是科幻創意積累產生的結果,所以從1999年一開始寫就能獲獎。
那段時間,任何一點關于科幻的信息我都關注。直到1995年以后科幻小說又漸漸地復蘇。我就是看到這一點,才給刊物投稿。我有個特點,寫作的唯一目的就是發表。進一步說,如果我的東西發表不出來,我不會寫。我不會寫給自己看,沒有那個雅興。
讀書報:從短篇到長篇的轉變是什么原因?水到渠成還是覺得需要證明自己的能力?
劉慈欣:其實長篇小說《超新星紀元》是在短篇之前就寫了,只是發表時間晚。短篇和長篇在我一直是并行寫作,2006年以后我只寫長篇。科幻是創意文學,創意的數量是有限的,短篇很難對創意有完美的表現。
我最近對主流文學有關注,發現一般作家是先寫短篇、中篇,建立起一定影響再寫長篇,這不奇怪。科幻屬于類型文學、大眾文學,作家成長的道路和主流文學界不同。因為大眾文學中間,短篇、中篇沒有多大市場,不存在有影響的刊物,也不存在主流文學強大的評論,要想獲得成功只有讀者的認可。在美國,科幻大師出手都是長篇,他們即使有短篇,也不是分量很重。
讀書報:如果有機會專職寫作,你會放棄工作嗎?
劉慈欣:如果每天給我開過得去的工資,誰不愿意專職寫作?但是可能性很小。目前科幻小說家專職的只有一兩個。體制內的文學大概會覺得科幻小說家很邊緣。我最理想的是另一種專業作家,靠一本書或兩本書的版稅夠我后半輩子的生活。
讀書報:是要寫一兩部傳世之作嗎?
劉慈欣:傳世之作不能讓你成為專業作家,暢銷書才行。現在的暢銷書的銷售數字,對我們來說還是天文數字。
讀書報:寫科幻小說需不需要體驗生活?
劉慈欣:小說家和生活的關系很復雜,科幻小說和主流文學有一定共性,不論寫什么要有經歷。但是也有區別,寫科幻的人很少寫自己,離誰都很遙遠。真想體驗生活,不可能體驗到科幻的生活。我偶爾也能體驗一點點,比如接觸非常規的生活,去航天基地看看。曹文軒曾經說,文學就是無中生有。科幻小說必須有生活,但是,相當一部分確實是無中生有。科幻的內核肯定是無中生有,但創造的核心不是靠體驗來的,是靠生活本身。
讀書報:你對技術的激情來自哪里?
劉慈欣:剛開始寫作的幾年,作品出現了很多激情;現在過去十多年了,也有一些變化。《三體》里激情就少了,多了理性、冷靜和冷酷;不變的是我的科幻理念,我認為科幻小說是基于科學、基于想象的文學,不是超自然的,這個信念一直沒有變。我對科幻文學的核心,一直堅定地堅守。我說過,我很可能成為中國傳統技術性科幻最后一個守衛者。
以前創作的時候,我的目光是一直盯著人與自然的關系,后來到了《三體》就漸漸地關注到人類自身上來,當然到目前為止還不能說是什么缺陷,但是這個趨勢如果一直發展下去的話,就偏離了我的科幻理念。科幻本身最關注的應該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如果在科幻里還是過多地關注人類自身、人與社會的關系的話,就會把科幻本身的特性消磨掉,這樣科幻就跟其他類型小說沒有什么區別了。事實上,《三體》本身就過多地融入了人類本身以及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我從《三體》開始察覺到這一點,下一本書應該會有所修正。
讀書報:人性在科幻里的地位是怎樣的?
劉慈欣:科幻小說對人性的表現,是一種和主流文學角度不同的表現,尺度也不同。準確地說,任何文學里不可能沒有人性,文學的感染力就在于表現了人性。科幻對人性的表現角度是不一樣的。主流文學中的人是個體,科幻小說里的文學形象不是一個人,有時是一個種族。
在科幻世界,人性所占的比例比主流要小得多,但總是有。比如世界科幻小說中有部經典是阿瑟·克拉克的《與拉瑪相會》,整本書幾十萬字,描寫外星船進入太陽系,從頭到尾描寫飛船驚奇的構造,小說也有人類的宇航員、科學家,但這些人是工具式的。像這樣的小說,人性就退到邊緣。
還有克拉克作品改編而來的電影《2001太空漫游》,有一個場景耐人尋味:飛船上有兩個宇航員,但表情呆板,分不出誰是誰,在宇宙中,人變成符號。科幻是多種多樣的,有一些和主流接近,也有一些超出主流文學的尺度,有一本書是美國作家厄休拉·勒奎恩的《黑暗的左手》,這本書很文學,但是對人性的描寫多了一個角度,因為作品中一個人就有兩個性別,這樣的作品,對人性的揭露深刻多了。
讀書報:你有一個觀點:“我對用科幻隱喻反映現實不感興趣”,那你到底是怎么處理科幻和現實的關系?
劉慈欣:我認為,科幻文學的任務不在于隱喻現實、批判現實,科幻文學是空靈的文學,它所涉及的無論時間還是空間,涉及廣闊的現實主義文學到不了的疆域。這是它的價值。當然我不否認也出現過反映現實的經典作品,比如喬治·威爾斯的《時間機器》,喬治·奧威爾的《1984》,但真正科幻世界的主流經典都不是批判現實的狀態,都是把人的思想、人的想象的觸角提升到現實之外的辰星之間。
我的大部分作品都離現實很近,我不是要把科幻小說作為批判現實的工具,《三體》也好,《球狀閃電》也好,我是把現實作為想象起飛的平臺。
中國科幻和外國科幻的區別是敘事差異。為什么外國科幻小說中國讀者不適應,它不是一步步走到未來,而是抓起頭發一下子扔到未來。這種方式,中國讀者極不適應,就適應從現實出發走到未來。
我所做的,如果我的想象力是一只風箏,現實就是線,得有線牽著讓風箏飛上天,這樣容易把讀者帶入你想象的世界。把科幻作為批判現實的工具,是狹窄化、工具化的做法。
讀書報:科幻與幻想有什么區別?你認為中國科幻小說在世界上處于什么位置?
劉慈欣:從常識來說,科幻是依據科學原理展開想象,幻想是天馬行空的想象。2012年雨果獎的華裔作家劉宇昆,他的獲獎作品沒有一點科學的內容,但是讀起來很感人。奇幻文學,特別西方的奇幻文學,有嚴格的設定,可能不科學,但在作品中是自洽的。我的總體觀念是,對于奇幻也好,科幻也好,作者應該堅守自己的理念,提倡多元化生態,只要寫得好,有深刻的思想,有好的內核,我們就應該以寬容的姿態接納它。
世界科幻的中心在美國。我是合格的科幻迷,我對世界科幻有確切的了解,在這種了解的基礎上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沒有雄心壯志,中國本身有很大的讀者群,潛在的讀者群更大,我能夠在這里取得成功,就已經成功了。從目前我自己的能力來看,主要為中國讀者寫作,當然現在出現好的苗頭,美國本土華裔作家在崛起,以后中國的科幻小說在世界立足不是不可能。中國的科幻小說更需要得到世界的認可。
讀書報:寫了這么多,你覺得科幻的魅力在哪兒?
劉慈欣:有一個群體叫科幻迷,沒有文學迷。這種迷是怎么產生的,肯定有很多因素。科幻文學除了傳統之美外,還融入了科學理性的美感,講究簡潔、次序、理性。
讀書報:你平時的寫作時間怎么安排?如何從白天繁忙的工作中切換到想象的世界?
劉慈欣:我是先把細節想好才動筆寫。也許三個月就寫完了,但可能想了三年。為什么?就是大塊時間很少。我的狀況是這樣,把整個東西想出來再寫。這樣寫的好處是結構嚴謹,開頭一句話后面有呼應,缺點是不夠靈動,整部長篇都在腦子里,寫出來就象打印出來。我基本是節假日和平時的晚上寫作。業余作者寫長篇,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很累。最近我發現不能熬夜了,這對我來說等于創作生命的終結,像得了絕癥一樣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