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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夏天,有一家報紙的年輕記者采訪我的時候讓我談一談關于作家掛職深入生活的問題。我坦率地回答:掛職有多層意義,組織者有組織者的解釋,掛職者有掛職者的需求。我不能簡單地說,掛職者去基層掛職是為了補充生活在某些方面的缺失。因為,這樣的回答不是我的本意,也看似很荒誕。作家和周圍的每一個人一樣,每天都在生活中生活,補充什么呢?在這秋風粗糙、寒意漸濃的日子里,我們那里的農民正在田地里揮動著鋤頭給要過冬的油菜培土;在城市里的建筑工地上,那些滿臉塵土、嘴角叼著一支煙、掄起瓦刀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砌墻的農民工,是在生活;黎明時分,從夜總會或酒吧里飄出來的性工作者們裹著衣服或者抱著膀子匆匆地走到租賃的房間里倒下頭就睡,這也是生活;那些整天拉著呆頭呆腦的架子車操著長腔短調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收破爛的男人和女人們,何嘗不是在生活。權貴大款們放肆的生活,是生活;教授學者們優雅的生活,是生活;底層人麻木而無奈的生活是生活;藝術家的歌唱、嬰兒的啼哭、病殘者的呻吟都沒有脫離“生活”的范疇。因此,作家的生活并沒有在生活之外。如果這樣解釋生活,那么作家掛職深入生活不只是多此一舉,甚至有點故弄玄虛了。你也可以說,博爾赫斯一生在圖書館,況且眼睛也瞎了,依舊寫出影響了世界上幾代作家的作品;你也可以說,普魯斯特大半生在病床上照樣寫出了《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巨著。如果說這些言論是一根長矛,它是很難戳透“深入生活”這塊盾牌的。這個道理很簡單,藝術固然來源于生活,但是,未必是垃圾、蒼蠅、糞便、雜草、污水全部都能進入藝術,作家自己的生活也未必全都是藝術的源泉。作家深入生活不僅僅是去補充生活、了解生活,而是去體察,用心靈甚至生命去生活中體察,一句話,去和生活共同呼吸。這樣的生活才有可能是藝術的營養。
一個思想深邃的作家,一個對生活有穿透力的作家,他會自覺地摒棄被遮蔽了的生活,摒棄偽生活。新中國成立以來,甚至是改革開放30年來,我們的一些作家給讀者提供的是遮蔽了的生活,是偽生活。在我們的文學史上,這樣的教訓有的是。生活中有柔和的春風,有細膩的月夜,也有誘人的罌粟和看似笑瞇瞇的毒蘑菇,關鍵在于你從生活中汲取什么。用狠毒的目光把遮蔽的生活挑開,呈現出生活的真相,這不只是需要有藝術的眼光,更需要你拿出勇氣,勇敢地面對生活、面對現實,更需要用藝術家的良知支撐你的藝術大廈。生活呈現給每個人的都是多面的魔方,作家要給讀者呈現什么樣的生活,不在于生活本身,而在于作家對于生活的認知和把握,在于作家的藝術穿透力。
2005年,我去山西省鳳翔縣掛職任縣委副書記。當時的縣委書記讓我沉入到生活中去,讓我和其他縣委副書記一樣分管工作。這樣一來,我就正兒八經地當“官”了。干過一段時間以后,我猛然發現,我怎么也融入不到官場中去,我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言談舉止依舊是一個寫作者應該具有的,而不具備當“官”的作派。我到縣委的第3天,就有一個上訪者到縣委大院,粗話滿口,張嘴就罵,隨后,又放聲號哭,如入無人之境。我要下樓去看,通訊員不讓我下樓,年輕人告訴我,上訪的這個中年女人,已是10多年的老上訪者。我在心中暗暗抱怨:為什么不給上訪者解決問題?有一次,這個中年女人終于掙脫通訊員的阻攔來到我的房間,她給我訴說了上訪的原因之后,我才明白,她所訴求的事情確實難以澄清。這件事不是我原來想的那么簡單:問題一旦解決,上訪者自然就不上訪了。其實,不是這個中年女人的訴求過度,也不是縣委縣政府不積極解決,而是這件事很難呈現真相。令我痛心的是,長年上訪使這個農村女人的尊嚴喪失殆盡。她袒胸露乳大喊大叫,滿臉鼻涕滿臉淚水,一張口就是一般人羞于出口的臟話,她沒有任何自尊可言。我關注的已不是她的上訪無果,而是她這個被扭曲的“人”。上訪毀掉了她。
我一旦深入到生活中去,用目光挑開這遮蔽的生活就很痛苦,比如說干部問題。每次研究干部升遷,程序十分到位,看似十分民主,其實,都是按上面的要求畫圈。當我給我并不了解的人畫了圈,讓他進入到升遷副縣級人選之后,我心里就很不安寧。當我知道,我給畫圈之后升遷了的那個人品行并不端正,人格有很大缺陷之后,我就覺得自己助紂為虐,成了罪人。自己責備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但是,你不這樣,你能體察到生活的真相嗎?所以,和生活共同呼吸的過程是很痛苦的過程,你吸進肺腑里的有氧氣,也有二氧化碳。
這并非只是賣官買官的簡單的腐敗問題。我所在的那個縣,有一個干部為了一個正科級的位置竟然利用各種關系找到了上級的某個人。這樣,一級一級地向下壓,連縣委書記也毫無辦法地讓他走上了科級崗位,而引來的自然是許多人的猜測:這樣的人也能升遷?不是賣官是什么?其實,縣委書記也不愿意那樣做,這就是生活。
黨的十八大召開,使我們深受鼓舞,我們的政治和經濟體制改革將會邁上新臺階,進入“深水區”,作家的創作環境將會越來越好。我們有必要從“深入生活”這個舊話題中翻出新活兒,到五彩繽紛的生活中去、到老百姓中間去挖掘礦藏,寫出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