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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西川在深談詩歌談寫作——
詩歌描述的準確性應該讓時代吃驚
“這既不是一本詩集,也不是一本散文集,也不是一本論文集。這是一個人在諸多方面的胡思亂想。”近七年前,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著名詩人西川在出版詩文集《深淺》時如此寫道。從1992年寫作《致敬》起,西川就改變了詩歌寫作的路數,從語言到篇幅都越來越有散文化傾向。他自己將這種未經命名的東西定義為“變體詩歌書寫”。
七年后,西川的“胡思亂想”未曾停止,變成了鋪張的語言和酣暢淋漓的想象,被收錄在最新詩集《夠一夢》中,與中國當代詩人于堅、韓東、翟永明、楊黎和春樹的新詩集一起,并將作為《新陸詩叢·中國卷》六冊之一由“楚塵文化”于今年底出版。近日,西川來到深圳參加“第一朗讀者”詩歌藝術沙龍,本報記者就詩歌跨界、詩歌翻譯、詩歌現場以及詩歌圈子等話題對他進行了專訪。
◎ 深圳特區報記者 孟迷/文
齊潔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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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是對于以往寫作形式的不滿足
記者:你的詩歌從語言到篇幅都有散文化傾向,即將出版的詩集《夠一夢》還會延續“變體詩歌書寫”的風格嗎?
西川:《夠一夢》基本上都是中短篇詩,沒有收錄我真正長的東西。詩歌和散文到底有沒有界限,我今天早上還在想這事兒。有的東西適合寫成詩歌,有的東西適合寫成散文,有些東西適合寫成詩歌和散文之間的東西。我自己對于跨界有興趣,而這種興趣實際上就是對于以往寫作形式的不滿足,那些東西不足以表達我對于當下生活的感受和思考。我可能是一個實驗色彩比較強的人,但我這種寫法可能也不適合別人。
記者:你心中有好詩歌的標準嗎?
西川:一首詩好不好,看兩三行就知道了。有的人詩歌寫得很好,但他沒有創造力。能寫幾個好句子,出幾個好意象,這完全不能讓我感到滿足,我已經有足夠的經驗,優美的小感覺就留給喜歡表達的人吧。真正讓我覺得過癮的東西,實際上是創造力。就目前而言,我要求我的語言和我的現實感或歷史感有關聯。
記者:你最近有讀詩嗎?
西川:除了在讀我加拿大朋友蒂姆·柳本(Tim Lilbum)的新詩集《Assiniboia》,我最近沒讀什么詩,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讀中國古書呢。剛讀完荀子,正在讀墨子,先秦諸子我已經讀了一段時間了。一直在下工夫。我急迫地需要創造力的資源。我把中國古代的正史、筆記文、賦、書札都當詩歌來看。這也算是一種跨界。
記者:除文學形式相互跨界外,詩歌與其他藝術形式可否跨界?
西川:當然可以。我跟戲劇、電影和美術等領域的藝術家都有合作。前幾天我剛請來幾個外國朋友,把國外的一種叫做“現場詩歌(poetry slam)”的詩歌表演帶進了我們學校,它有朗誦的因素,但跟說唱有關,更像是表演,學生們都特別的興奮。對于跨界交流,我完全是敞開來的。
2
努力將現代漢語變成一種像樣的語言
記者:你曾經有一個觀點,說“古代漢語是發達的,現代漢語有時反而造作”。
西川:古代漢語的特點之一是以“字”為基本語義單位,因而也就允許古詩以五言和七言的形式存在;現代漢語是雙音節的,等于是以“詞”為基本語義單位,這時如果還以“字”寫詩,實際上是很難的。也有幾個寫得好的,比如聶紺弩和啟功,但大多數人寫的要么是對別人的重復,要么是垃圾。
記者:如何才能讓詩歌寫作與“現代性”相對稱?
西川:不少人至今迷戀“楊柳岸曉風殘月”,我也覺得挺美的,可這種寫作和現實生活本質是脫節的,那些風花雪月的詞匯根本沒法描繪我們今天的許多感受。我工作的中央美術學院有一位老師曾經問我:寫山寫水容易,你的詩歌能寫塑料盆嗎?如今哪哪都是塑料盆,你不能說你的藝術不能面對這塑料盆。我想有出息的詩人或藝術家,必須懂得面對和處理塑料盆問題。與面向古漢語的白話相比,現代漢語更面向今天的生活,我們應該努力把這種歷史不足百年的語言變成一種像樣的語言,一旦如此,我們就能夠開始真正地談一談現代詩歌了。
記者:怎樣的現代詩歌才不造作呢?
西川:造作屬于作者本身對于藝術沒有理解,還處在一種皮毛的寫作狀態。我算是一個比較有經驗的讀者,一首詩能夠帶出多少背后的文化信息、時代信息和現實信息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造作的詩歌語言的豐富性不該亞于時代生活的豐富性,所表達的情感和思想不該比時代生活更淺薄,個人想象力應該有助于時代的想象力,詩歌的強度、硬度、厚度,應該至少不會被時代生活所嘲笑,詩歌描述的準確性應該讓時代吃驚。
3
中國翻譯家大多不了解外國詩歌現場
記者:今年你剛在美國出版了英文版《蚊子志:西川詩選》,中國當代詩人目前在國外整體影響力如何?
西川:中國朦朧詩人有幾個非常有影響力,像老北島。但總體而言,了解中國詩歌的人有限,但真正了解的人又對中國當代詩歌評價很高。比如我剛才提到的朋友、加拿大總督文學獎得主蒂姆·柳本最近就寫了一篇文章《曼杰斯塔姆一代》,將我們這一代中國詩人比作俄羅斯文學的“白銀時代”作家。
記者:你本身也做翻譯,會否考慮親自翻譯自己的作品?
西川:這我翻不了,英語不是我的母語。我們課本里學來的是正確的英語,寫作不需要正確的英語,寫作需要翻跟頭的英語,這咱們不會。要是哪天我能用英語吵架了,我就能翻譯了。
記者:你最近有翻譯外國詩歌嗎?
西川:沒有,因為非常耗時間,我也不是一個專門的翻譯家。況且,翻譯不僅是翻一首詩那么簡單,比如還涉及“翻譯的政治”,也即選擇翻譯誰的詩歌;比如翻譯還可以作為一種批評的手段,對原文進行刪減增補。如果一直停留在技術層面做翻譯,我才不搞這個東西呢,它對我的智力不構成挑戰,不能讓我覺得過癮。我真正想翻的有龐德,像他這么大一個詩人,在中國居然連一本傳記都沒有。曾經有學者叫我翻一本《龐德傳》,但這意味著我得有一兩年都撲在上面,將來再打算吧。
記者:龐德說過,一個偉大的文學時代必是一個偉大的翻譯時代。可事實上,我們現在能讀到的外國翻譯詩歌不少是80-100年前的作品,許多當代外國詩人我們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
西川:現在是有些出版社在堅持做外國詩歌的翻譯出版,但他們都太依賴中國大學里的翻譯家,可中國的翻譯家和外國詩歌界并沒有太多來往,對于外國的詩歌現場不了解,可是了解國外的詩歌現場和詩人圈子恰恰是很重要的。比如最近中國對于東歐詩人的崇拜有點弄瘋了,讀完布羅斯基讀米沃什,讀完米沃什讀扎加耶夫斯基,讀完扎加耶夫斯基讀溫茨洛瓦……實際上,他們在美國就是一個小圈子。我們的翻譯家不了解“現場”的話,就會放大他們的影響力。
當然,我也覺得布羅斯基和米沃什寫得很好,但把對于他們的熱愛轉移到稍微差一些的同圈子詩人身上,就有點玩兒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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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多請外國當代詩人來中國交流
記者:那么怎樣才能了解外國當代詩歌現場?
西川:這已經不是翻譯的問題,就應該直接把人家請過來,看看他們長什么樣,處于什么精神狀態,能夠帶來什么思想觀念。但是國內辦這么多文學節,真正請來的好詩人卻很少,這跟當下中國詩歌圈的習氣,跟掌握金錢和學術資源的人自身的見識和愿望都有關系。原來我和朋友們組織過幾次詩歌活動,邀請谷川俊太郎、高橋睦郎、平田俊子等日本最優秀的詩人和中國詩人展開對話。我們還請過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和美國垮掉派第二代領袖人物、女詩人布倫達·希爾曼等討論“一個人如何在自己的寫作中對現實作出回應”等話題。我認為,多請些外國詩人來中國交流,比中國詩人出去參加騾馬大會(劣質的國際活動)更有意義。
記者:你認為詩歌活動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西川:主題討論。今年八月,我去英國愛丁堡圖書節參加了“世界作家大會”。全世界請了五十個作家,其他都是小說家,只有五個詩人。我們討論了五個問題,包括“文學要不要政治化”、“小說的未來”、“內容與風格”、“有沒有一種民族主義的文學”和“審查制度在今天”五個問題,討論將持續一年在全世界展開。
記者:國內的詩歌活動似乎來來去去都是那一圈子詩人,被拉到全國各個城市,像展覽似的。
西川:我也早覺得這很是個問題,但也不怕他們走來走去,但如果他們在任何地方干的事情都一樣就沒有意思了。當然中國詩歌活動也有討論環節,但我要求的是討論的信息量,很多國內討論都沒有信息量,每人光表達一下態度——我們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我聽你那態度干嘛,態度是沒有信息量的,你必須告訴我你都干了什么,別告訴我一個態度。
記者:關于這個“圈子”,你曾這樣評論它的功能:“大家都想安全地進入文學史,安全地獲得聲望,安全地變得懶惰。”
西川:我今天可以更飽滿地來說說圈子這事。大家都在批評圈子,圈子有圈子的問題,里面有一些惡習是我很討厭的。但我今天倒想為它辯護幾句。圈子實際上相當于過去的文人結社,像郭沫若、蔣光慈和郁達夫他們就是一個圈子,跟魯迅的圈子不是一個圈子。圈子曾經有它積極合理的價值,可以使文人互相安慰,告訴你你的寫作畢竟在這世界上并不是完全沒人理會。